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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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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了。」他說,望著牆壁上一處暗黃的黴跡,目光變得有些呆滯,「一村子的狗,一下子,全死光了。」 三石村十分閉塞,雖然比梁納言小時候要開通了許多,但身處群山中的村莊,與外界的溝通途徑依舊十分有限。從三石村通往公路只有一條路,就是我來時走的那條山間夾道。在村子與村子之間,還有許多小路,互相交通往來。火災發生後的某天,附近村裡的人,突然聽到三石村裡傳來狗叫聲。在農村,狗叫不是稀奇的事,但是這裡村與村之間都被山遮罩開來,是天然的隔音牆,雞犬之聲不相聞,突然聽到從三石村方向傳來的狗叫聲,鄰村的人感到非常奇怪。那狗叫聲越來越大,不是一隻狗,倒仿佛是一大群狗一起狂叫,叫聲淒厲恐懼,越來越近。村裡的人漸漸聚攏來,朝叫聲發出的方向走去,想看個究竟。 狗的叫聲,來自這個村子與三石村相通的那條小路,仿佛就在跟前,卻始終沒有看見一條狗從那裡出來。 人們走近那條小路,漸漸從狗叫的叫聲間隙裡,聽到人的呵斥聲、叫駡聲,還有棍棒敲擊在肉體上的聲音。他們沿著小路,拐了一個彎,看見一幕讓他們目瞪口呆的景象。 小路的拐彎處是一處淺淺的窪地,長著一些灌木與野草,尋常除了動物,人從來不曾涉足。在那片窪地裡,人們看見無數的狗在哀號翻滾,密密麻麻,如同糞缸裡的蛆,互相踐踏奔跑,發出令人心悸的慘叫聲。窪地的周圍,圍著一圈三石村的壯漢,每個人手裡都拿著胳膊粗的木棍,朝狗們身上沒頭沒腦地亂打,血熱騰騰地濺出來,濺得那些漢子一頭一臉,面容可怖。 「我當時正好在那個村子收豬,也跟著看到了,」趙春山說起來,眼睛濕潤了,神情十分激動,「農村人吃狗,這沒錯,但是不能這麼殺啊,作孽啊,」他擦了擦眼睛,「那些狗被打得號啕大哭,真的是哭啊,記者,你聽過狗哭嗎?它們哭得慘啊,眼睛裡流出的眼淚和血水混合到一起,我們都看不下去了。有些狗還一個勁地對著它的主人爬過去,結果當頭就是一悶棍,倒在地下直抽筋,抽了好久還沒死啊。不光是三石村的漢子,連女人和小孩也出來了,女人和小孩沒有打狗,但是他們拿著一大桶的飯朝窪地裡潑,那是拌了肉湯的飯,有些狗就去吃了,吃了沒兩口,就吐起了白沫子,在地上打滾,他們這些人,在飯裡下了毒啊。」他說到這裡,沉默了許久。我聽得心頭一顫一顫的,狗,為什麼要這麼殺狗?我對狗一向有同情心,聽到這樣的事情,也覺得異常憤怒,催促他說後來的事情。 鄰村的人實在看不過去了,便上前勸阻,說不要作孽。但是三石村的人仿佛鐵了心,叫他們不要多管閒事。他們沒有辦法,只得默默看著那些狗在窪地裡滾動,大片大片的草和灌木被染得通紅,狗們被打得尖聲慘叫,一些小狗看見這種情形,嚇得全身發抖,大小便都失禁了。 沒有一隻狗離開窪地,所有企圖離開的狗都被三石村的人打死了,隨著狗一隻只倒下,他們漸漸縮小包圍圈,將那些忠誠的生靈圍起來,在它們絕望的眼神裡,揮棒殺戮。 最後一隻狗也倒下了,它不是被打死的。它是一隻小狗,當同伴們紛紛倒下時,它一直夾著尾巴將頭藏在母狗的肚子下。但是母狗也死了,它突然發現四周都是可怕的人類,突然停止了顫抖,身子猛然一挺,長叫一聲,僵直地倒下了。 三石村的最後一隻狗,是被活活嚇死的。 狗的屍體燒了三天才燒完,那些灰煙飄到鄰近的村子,仿佛是死狗不能瞑目的冤魂。 「人做不出這種事,」趙春山顫抖著道,「從那以後,我們都怕這個村裡的人,悄悄地說他們說不定早就死了——這話當然政府是不信的,可是記者,世界上有沒有鬼,真的難說呢——不是萬不得已,我們是不會到這裡來的,媽的,我就偏這麼倒楣,今天只路過一下,就遭一悶棍,真邪門。」他摸摸自己額頭上的傷,罵了幾句,又繼續說,「不光是外面的人不進來,三石村的人自己也不大出村了,連在外上學做工的,也都回了村子,退學的退學,辭職的辭職,一村子的人,成天窩在山裡,不曉得他們在做什麼。偶爾不得已要出去,他們也是很古怪。你知道,天氣變冷,也就是這半個月的事,半個月前,還是小熱天,穿兩件衣服,動一動就嫌熱,但是這個村裡的人,」他搖搖頭,撇撇嘴,「他們但凡出村,必定是穿得像個包子,大太陽天,穿著厚棉衣,捂得熱汗直流,硬是不肯脫衣服。有一次一個大姑娘到我們村裡來看她生病的親戚,穿得那個厚啊,臉上還塗了粉,汗一出,粉被洗得撲撲往下掉,乍一看,跟臉開裂了似的。我們看不過,便勸她脫衣,她死活不肯。她外婆是我們村的,拉著她非動手扒她的衣服,結果她嚇得尖叫,甩手就跑,一籃子雞蛋掉在地上摔得粉碎。你說這怪不怪?更玄的是,就是那一陣,三石村每隔幾天就有人失蹤,任員警翻遍了縣城也找不到失蹤的人,那些人的家裡人哭得呼天搶地,只曉得說他們找不回來了,員警要他們說一下情況,他們卻又不肯,只說人是肯定沒了。開始大家還沒覺得什麼,失蹤的人多了,也就奇怪了。有些人到三石村去,經常會聽見殺豬的聲音,」他望著我,指了指窗外,「就是剛才那種聲音。可是這裡的豬都是定點宰殺的,村民們自己殺豬,除非是有什麼喜事,否則是不會殺的,何況這村裡的豬,」他頓了頓,湊近了我,神色越發詭異,「這村裡的豬,早就一頭也沒了。」 「哦?」我奇怪地看著他。他愕然望著我:「我沒說嗎?哦,忘記說了,就在打狗的那天,他們將全村的豬也殺了,我們經過村裡,聽見全村的豬都在嚎叫,滿村子一股熱烘烘的殺豬的騷味——他們真的不是人,是人不會這樣殺豬殺狗,而且殺了又不吃,全都堆在一起燒了。」 「所以,三石村沒有一頭豬了,」他說,「你說,沒有豬,那又是什麼在叫喚呢?」 我沒有說話。我仿佛又聽見了那聲淒厲的長嚎,絕望、尖銳、直插天穹,卻又在叫到一半時戛然而止,仿佛一隻怪鳥飛到半空,突然一個趔趄栽了下來。 金叔說那是豬叫,如果趙春山說的是真的,金叔就是在撒謊,他為什麼要這麼做? 如果那不是豬叫,又是什麼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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