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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二


  那女人居然還跟桔年點了點頭,隨報抬頭看著已升到半空中的一輪明月,不疾不徐,好像眼前不是一場光亡,而是朋友間閒散的話別。

  「你們喜歡月亮嗎?今天是十四,明天才是滿月,但我更喜歡今天的,因為滿月的下一天就是殘缺,而十四的月亮卻還可以等待明天。滕雲就不同,他只愛十五的滿月。」她的問題似乎不需要答案,她好像從來就是一個自己給自己答案的人。說完了這番話,她對著唐業莞爾一笑,「你知道的,這條船原本就有兩個位子。走吧,一路順風,我已經為你打點好,下了船,有人會帶你去你要去的地方,哦,應該說『你們』。別再回來了。」

  唐業拉著桔年走向岸邊。

  「謝謝你,向總。」他由衷地說。

  那女人說:「用不著謝,我不是為了你,我答應了滕雲的事就一定會辦到,他值得這些。我只不過在想,假如滕雲知道他用命換來的遠走高飛,結果卻成全了你和你的未婚妻,他應該也會百感交集吧。」

  她說完走上了唐業他們來時的那輛車。車沒有立即開走,她像在等待船的起航。

  船在淺水處輕輕晃蕩,唐業先上了船,然後再拉桔年。

  桔年站在岸上沒有動,她緩緩掙開了唐業的手。

  「我是來送你的,唐業。」

  月亮半隱進了雲層裡,開闊處的風很大,獵獵地吹動桔年的短髮,也吹動了水面粼粼的波光。她的臉在半明半晦的月亮中異常寧靜。

  唐業驚愕了,船夫走向纜繩,已在提醒,「先生,船該出發了。」

  「為什麼?」唐業問桔年。

  「我本來就不在你的計畫裡,你覺得我可憐,所以帶上了我,謝謝你,唐業。但是應該跟你一起走的人不是我,雖然你等不來他,但那個位置也不應該是我的。」

  唐業壓抑著提到那個人時錐心一般的疼,「桔年,其實我也是真的喜歡你的。」

  桔年說:「是,我知道,你喜歡我,因為我是個不錯的人;但你愛他,哪怕他是個錯的人……哪怕他不會回來了。他活著的時候,我們那個『假如』是你自己騙自己的,現在他死了,那就更沒有可能了。」

  唐業這樣一個優柔善良的男人,他本該跟自己真正愛著的人遠走高飛,可他在離別的瞬間丟不下孤單的桔年,如今滕雲死了,卻更徹底斷絕了他和桔年的任何可能,也斷絕了任何幸福的可能。所以他甚至在對滕雲的思念中也是帶著恨意的,滕雲用最決絕的方式要他一輩子記得他,「難道這邊還有什麼值得你留下來的?你跟我走,就算我們在一起,但至少有全新的生活。」

  船夫鬆開了韁繩,追問:「小姐,你真的不上來嗎?」

  桔年搖搖頭,松了繩的船仿佛下一秒就會飄得很遠。

  「唐業,對我來說,哪裡都是一樣的。」

  桔年卻在還能觸到他的時候輕輕地擁抱了他,她感覺到唐業驟然收緊的手。然後她掙開,「你去人想去的地方,別回頭。再見就不說了,你保重,唐業,我很慶倖有你這樣一個朋友。」

  桔年回到她的小院,天已經濛濛亮了起來。

  韓述還躺在那張竹椅上,他睡著了,一夜的露水潤濕了他的衣服,他睡著的時候還是那麼無辜,臉上的傷結了淡褐色的痂。桔年就搬來旁邊的一張小矮凳坐在他身邊,從衣服口袋裡悄悄翻出了昨天從醫院回來時陳潔潔交給她的一幅水彩筆圖畫。

  那是非明親手畫的,在進入手術室之前,她叮囑媽媽一定要把畫送給姑姑。手術已經結束了,陳潔潔說,非明也許再也不會醒過來了。

  非明畫得還是那麼糟糕,桔年想笑,這孩子從來就沒有繪畫天分。只能依稀看得出畫時髦四個人,兩個女孩,兩個男孩,女孩都紮著馬尾,一個露齒,一個微笑,男孩裡有一個頭上光光的,另一個長著短髮。

  那張十二年前的舊照片,桔年夾在非明常用的東西裡送給她,這也許是唯一一張同時記錄下她爸爸和媽媽的畫面。非明果然看到了,並且還用自己的方式把它描繪了下來。跟照片裡不一樣的是,四個男孩女孩的手牽在了一起。在畫的最下方,歪歪斜斜地寫著原本在照片背面的幾個字:許我向你看。

  也許非明仍然無法理角那些陳年的往事和那五個字的寓意,但這是她用她的方式對回憶所做的最美的構想。

  廊簷上一滴露水打了下來,滴在韓述的脖子上,他抬起手來揉了揉癢癢的脖子,好像已經醒了過來。

  桔年在他睜開眼睛之前說:「別動。」

  他真的立刻僵在那裡,一動也不動,手還擱在脖子邊上,只剩睫毛不聽話,還輕輕顫著。

  「噓……」桔年把一根手指豎在唇邊,「假裝你死了,別動,也別說話。」

  要是換在以往,韓述早已跳起來「呸」她的烏鴉嘴,可是他沒有,他乖乖地「死」了,「死」的姿勢還有些奇怪,但是很安詳,嘴角微微揚著。桔年想,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含笑九泉?

  韓述保持那個姿勢很久很久,直到身邊再沒了身息,他的脖子和手都酸痛得不行,於是違規地偷偷睜開眼睛瞄了一下,好在清晨的光線並不刺眼,害他裝死了很久的那個人坐在矮凳上,頭斜斜地靠著竹椅的一側,也一樣閉著眼睛。

  「喂,喂。」韓述心裡很是不平,他小心推著身邊的人,「你也死了?」

  她回答說:「別吵,我一晚上沒睡。」

  他又重新躺好,陪著她,等著她。

  桔年小寐了一會兒,直起腰,反過去問韓述:「你醒了?」

  韓述說:「早醒了。」

  他們在一個睛朗的早晨傻乎科地坐著,但有個人心情很好,很高興。

  「哎,我說你的枇杷樹會不會結果啊?」高興的人找了個無聊的話題問道。

  「會啊。」桔年回答。樹長大了,就會結果,只不過種樹的人和摘果的人未必是同一個。

  「韓述,你信命嗎?」她迎著太陽升起的方向,微微眯著眼睛問。

  韓述搖頭,「我才不信。我這輩子只做過一次迷信的事,那天我很倒楣地被人撞得摔了一跤,然後就到附近的一個亂其八糟的廟裡求了支簽。」

  「我怎麼知道。」韓述說起來便有些憤憤不平,「廟裡解簽的人也很莫名,我求的那支簽簽文被人從簽板上撕走了。我靠,這世界上居然有還有偷簽的人!」

  桔年笑著用腳去踢從牆外飄進來的一片葉子,同時不忘狠狠拍掉企圖渾水摸魚拉住她的那一隻手,她偷偷攤開掌心,再一次看了看那命運的紋路。

  韓述的肚子咕嚕嚕地響了,活著的人總會感覺到餓。

  「走吧。」她跟著他走出了院子,回頭鎖上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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