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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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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小北不顧別人的側目,笑夠了,才低聲對桔年繼續說道:「桔年,我要回新疆去了,江南他得給我一個說法。找個好人嫁了吧,他說得輕鬆,他是我的誰?至於韓述,別的我不敢說,對你他是有心的。假如你肯伸手去抓牢,他至少能給你穩定的生活,不但是你,還有非明。既然可以說原諒,何不……」 桔年抿嘴淺淺一笑,打斷了朱小北,「那些事情,我原諒,並不代表我忘記。 ――看,天全都黑下來了,人也少了,你急著趕回家嗎……好的,如果你願意聽那個我來不及講完的故事,那我可以好好把它講完,只要你願意。」 上部 第十五章 從蝴蝶到蛹 很多年華將逝的人回頭看時,都喜歡說一句話:青春務必慘烈一些才好。年少時的記憶血肉橫飛,老來諸事皆忘,舔舔唇,還可以隱約感受到當年熱血的腥甜。這麼說起來,桔年的青春是及格的,或者說,她一不小心又拿了高分,雖然那並不是她的本意。 張大才女如是說:普通人的一生,再好些也不過是桃花扇,撞破了頭,血濺到扇子,聰明之人,就在扇子上面略加點染成為一枝桃花;愚拙之人,就守著看一輩子的汙血扇子。青春也是如此,誰當年沒有張狂衝動過,誰沒有無知可笑過,可別人的青春是用來過渡的,用來回望的,大多數人都是聰明人,成熟了之後,隔著半透紗簾欣賞自己的桃花扇,可桔年不同,她撞得太用力,血濺五步,那裡還有什麼桃花扇,生生就染就了一塊紅領巾。 悲慘嗎,好像是有一點。換作了其他人,只怕已覺太痛,往事不堪回首月明中。桔年不這樣,如某人評價的,她身上有一種消極的樂觀主義精神。桔年怕痛,她屬於痛感神經特別強的那種人,據說三歲的時候家裡人帶她到醫院打針,大人把她臉朝下放在大腿上,胳膊緊緊夾住她的身子,沒想到醫生朝屁股一陣紮下去,她身子不能動彈,兩條腿硬是把一旁的木制注射流理台蹬翻在一米開外,不是因為天神神力,而是因為太痛,不能自已。可是自從學前班以後,每次防疫站的醫生到教室裡給學生注射疫苗,她總是第一個撂起袖子視死如歸地走到醫生面前。老師問:「謝桔年小朋友,你為什麼特別勇敢啊?」她回答說:「我想把害怕的時間變短一些,打完了針,我就不害怕了,還可以在一旁看著別人害怕。」因為這個回答,儘管她「勇敢」,可是她一次也沒有得到過表揚。 桔年喜歡做噩夢,因為她知道夢是假的,既然是假的,有什麼緊要,醒來了,怪獸不見了,才知道清晨是那麼好。她說人活在世界上,最幸運的事不是中大獎,而是身陷囹圄的時候,忽然鐵窗外傳來一個聲音說:「抓錯人了,你走吧。」在任何時候,她的心裡都不忘給自己留一條救命的繩索,假如這條繩索救不了她的命,至少她還可以拿來上吊。不管好的記憶,壞的記憶,忘不掉的話就乾脆記得吧,就像你一直按著自己傷口,然後再鬆開,忽然就覺得沒有那麼痛了。就像桔年十八歲生日大半個月那改變了她一生的那一天――她從一個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女孩,淪為了一個女囚,可是關於這一天的記憶,十一年來她反復地回想,到了最後,她記得的不過是那一陣涼,留了很多年的長髮被一剪刀絞斷,忽然裸露在空氣中的後頸,真涼啊……一如高牆內第一晚,灑在她腳邊的一小片撒了鹽似的月光,涼。 其實嚴格說起來,三歲以前的謝桔年是一個特別活潑的小姑娘。那時她爸爸媽媽工作忙,基本上她是跟在爺爺身邊生活,只在週末的時候和回到爺爺住所吃飯的爸爸媽媽團聚。 爺爺是個從舊社會走過來的老知識份子,退休了之後,還是老幹部群體裡的活躍成員。他的手很巧,不但寫得一手好書法,還能用縫紉機做漂亮的衣裳。桔年從爺爺那裡得到的,除了總比別的小朋友別致鮮豔的花裙子,還有更早的啟蒙。她畫水墨畫猴子獻桃,好幾次在幼兒書畫賽上獲獎,別人還在念著「秋天到了,樹葉黃了」,她就順口溜似地歡快地背誦:「下馬飲君酒,問君何所之。君言不得意,歸臥南山陲……」 桔年並不知道詩裡的意思,可這一點也不妨礙她牽著爺爺的手,在大人們面前脆聲朗誦,那些拗口的字眼,對她來說一點兒障礙都沒有,她背詩的時候鎮定而嚴肅,叔叔阿姨大伯大嬸們讓她表演個節目,她二話沒說就轉個圈兒又唱又跳,半點怯場也沒有。桔年後來翻看自己兒時的照片,還沒有長開的時候,她的臉真圓,紅撲撲的,蘋果似的,夠得上可愛的標準,再加上膽子大,表現欲強,大人們都喜歡她,她是眾人的小開心果。這麼算起來,她的童年是愉悅的,至少在三歲以前是的。 桔年剛滿三歲不久,爺爺某天夜裡出去打橋牌,回來的時候臉龐像喝醉了一樣紅,他說自己頭暈,洗了把臉就回床上躺著,一躺就再也沒有醒過來。爺爺死了,桔年的文藝天分似乎永遠就定格在這個時刻,直至現在,她會畫的也仍舊只有那個猴子獻桃,技巧水準跟三歲的時候沒有任何區別,那再也不是什麼天分,只不過是稚拙的童年記憶。 爺爺的喪事一辦完,桔年就得到父母身邊生活,收拾東西時,媽媽覺得她太磨蹭,催促了很多次,使她不得不在經歷了一場死亡後變得亂糟糟的屋子裡放棄了尋找她畫具的打算,抱起自己最喜愛的幾件衣服就回到了自己真正的家。 才剛上幼稚園不久的桔年雖然和父母相處比不上爺爺親近,但是她熱愛自己的父母,就像所有的孩子熱愛「爸爸媽媽」這四個字本身,一直以來的聚少離多更加深了她對於和父母一起生活的嚮往。 桔年的父親謝茂華當時在市檢察院汽車班做專職司機。謝茂華的性格和他的父親、桔年的爺爺完全不一樣,他沒趕上好的時代,讀書少,開車是他最大的專長,也是他唯一的專長,幸而所在的單位還不錯,拿的是當時的鐵飯碗。他是個極度內向和拘謹的男人,不管是語言和行動,都很少表達什麼,或者說是沒有什麼可表達的,即使在家人面前也一樣。相對應的,他娶的妻子也是個非常傳統和保守的女人。 桔年的母親原本沒有工作,後來因為丈夫的關係,在市院的職工食堂裡做臨時工。她雖說受的教育也不多,可道德感非常之強烈,自己平時當然是端端正正,衣著打扮清湯寡水一般的素,見到稍微外向熱情的女性,或者太過耀眼的打扮,最愛私下憤憤不平地表達她對於這種「輕佻」的厭惡。 從被領回家的第一天起,桔年帶回來的花裙子、小髮卡沒有一樣能夠入她媽媽的眼,媽媽說,「女孩子,穿得那麼花哨,別人不知道的,還以為是不正經人家生的。」說這些話時,爸爸則表現出一種贊成的沉默。桔年對「不正經」這三個字的認識不深,但從媽媽的神態來看,也猜到不是什麼好的字眼,她第一次感到惶惑了,她在爺爺身邊很快樂,這些漂亮的衣服她也很喜歡,怎麼就忽然之間變成了不好的東西呢。 她乖乖地穿回了媽媽給她挑的「素淨」衣裳,從爺爺老房子附近的幼稚園轉到了檢察院家屬幼稚園,正式開始了一段嶄新的生活。她還有很多不對的地方,還有很多是要改正的。爸爸媽媽不喜歡她話太多,每天沒心沒肺的笑,不喜歡她鍾情於一些稀奇古怪的東西,不喜歡她做別人的開心果,那樣顯得瘋瘋癲癲的。他們希望她安靜一些,再安靜一些, 雖然桔年不知道再安靜下去她和木偶劇裡的假人有什麼區別,可孩子的韌性是無限大的,適應這種變化對於她來說倒也不難。她像大院裡所有雙職工家庭兒童一樣白天在幼稚園做遊戲,晚上回到家聽爸爸媽媽批判電視劇裡的漂亮姐姐妖裡妖氣的,又或者單位裡的某個阿姨輕浮得不得了,還有誰誰誰簡直就是XX……這些詞彙對於她來說新鮮又陌生。 有一次,爸爸媽媽帶她一起上街買東西(桔年的父母在一同出行的時候從來不會並肩一起走,他們覺得難為情),正好前面有一對相互摟抱在一起的小情侶,那種親昵的模樣在當時的年代還算是少見的,媽媽於是低聲罵了句:「真是丟人現眼!要是我的女兒以後也跟他們一樣,我二話不說就打斷她的手腳!」 桔年當時專心致志地觀察身邊人走路的不同樣子,聽見媽媽突如其來的一句話,嚇了一跳,她不知道自己怎麼地又有那裡不對了。她跟爸爸媽媽在一起兩年了,好像從來就沒有討得他們的歡心,雖然大院裡的其他叔叔阿姨都說她是個漂亮寶貝。 五歲那年,桔年剛上學前班,趕上了幼稚園裡大型的文藝演出。排練節目,老師們都喜歡用桔年,她膽大,表現力強,學什麼像什麼。那一年班上的舞蹈照例是她領舞,化玩了妝,桔年才想起舞蹈時用的鈴鐺手鐲還丟在家裡。 老師說,讓家長趕緊給你送過來吧。可是桔年不敢,雖然爸媽那天都休息。好在幼稚園裡她住的那棟宿舍離得不是太遠,桔年頂著一臉的大濃妝,旋風似地沖回她家住的那棟筒子樓。當時正是午休時間,她害怕吵醒了辛苦工作的父母,輕手輕腳地用脖子上紅毛線系著的鑰匙開了門,順利地在客廳鬥櫃上找到了她的手鐲。剛想跑回幼稚園,爸爸媽媽閉著的房門裡傳出了一些動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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