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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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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說要跟你一起吃牛肉麵的,擇日不如撞日。」 說話間,朱小北才發現桔年並不是一個人,她的對面坐著個年輕女孩――又或者說是女人。之所以這樣不肯定,是因為那女子濃妝覆蓋下,幾乎看不出本來面目,更無從分辨年齡,朱小北只能從她蕾絲的粉色低胸露臍T恤包裹下的嬌嬈身軀判斷出她年紀不會太大。這個時候天還沒有全黑下來,說實在的,朱小北沒有在自然光線下見識過如此俗豔的打扮,頗有些驚訝。 那女子看到桔年遇到了熟人,拍拍膝蓋站了起來,騰出自己的位置,然後對桔年抬了抬下巴,「我先去開工了,你們聊。」她沒有跟朱小北正面打招呼,說完就走了出去,擦過朱小北身邊時,一股濃烈的廉價香水味灌入朱小北的鼻子,朱小北強忍住了打噴嚏的欲望。桔年倒也不留,只低聲說了句,「小心點兒吧。」 那女子笑笑,也不回答,走出了幾步,從緊身牛仔褲後面的口袋裡掏出皺巴巴的煙盒,痀僂著背點著了一根,漸漸走遠。 朱小北自稱走南闖北,沒什麼沒見識過的,其實她出身家庭根正苗紅,老娘管得緊,從小到大受的教育又中規中矩,雖喜愛四處闖蕩,可遇見的結識的多是斯文人類。她不習慣韓述的精緻生活,真正的社會底層卻也難得接觸到。之前坐在桔年對面的女子,一身的風塵疲憊之色難掩,很容易對其從事的行業有不純潔的聯想,對於這類人,朱小北過去只從各類媒介的社會紀實欄目中得見,這麼近距離打照面,倒是頭一遭,因此很難不多看兩眼。 「你的麵條來了,還不肯坐下?」桔年笑著喚回她的注意力。 朱小北收回目光,自覺有些唐突,坐下來之後,「嘿嘿」地笑了兩聲,好奇問道:「你朋友?挺有個性的啊。」 桔年對她的疑惑毫無驚訝之意,拿著鄰桌的小調料罐子遞到她面前,「這個你要不要……呃,是啊,以前的一個舍友。」 也許桔年是明白的,這樣簡單的一句回答滿足不了朱小北的好奇,她笑笑,又補充了一句,「在『裡面』時的舍友,晚我幾年出來。」 相識以來,桔年並沒有刻意在小北面前掩蓋她過去人生中的那段「污點」,當然,也沒有刻意渲染其中的曲折離棄,關於那段歲月,她最常用的語態是「進去了,後來出來了」,就此一筆帶過。不留心聽的話,會以為她進出的不過是世間最平凡的一個場所。 若不是桔年身邊方才出現的那個舊時「舍友」身上淪落的氣味,朱小北一直很難把自己認識的謝桔年和真實的罪惡聯繫起來。她眼裡的謝桔年就是眼前這個樣子,小小的一張臉,恰到好處的五官,沒有什麼特別讓人驚豔的地方,不張揚也不魅惑,但是組合在一起,就是再合適不過,說不出的耐看。她不算是特別美麗的,但也並非不美麗;給人的感覺並不淩厲,但也不是溫婉;她話不多,卻並不沉悶木納;她看上去並不算太精明,可該知道的東西她全都知道……她什麼都像,又什麼都不像,宛如一個模糊而矛盾的混合體,偏偏又跟別人是完全不能混淆的,她就是她,一個叫謝桔年的29歲女人。 小北想起初識的火車上,她們相對而坐,漫長的枯燥旅程,誰可解乏?朱小北一向是健談的,跟誰她都能聊得熱火朝天,她當然不會放過自己對面的同齡之人。謝桔年好說話,但並不容易混熟,朱小北說十句,她往往才適時地回應一兩句,可這一兩句就讓朱小北覺得整節車廂跟她講話最有意思,她最能聽懂自己講的隱諱笑話裡的意味,總在最恰當的時候問一句「然後呢?」讓朱小北得以滔滔不絕地繼續往下侃,你以為她聽得漫不經心,她說出來的卻正是自己要表達的意思。 路途過了大半,開往蘭州的火車上的最後一個夜晚,車廂裡的乘客已經寥寥無幾,朱小北幾乎一夜沒睡,她就這麼跟一個萍水相逢的陌生女孩說著自己的前二十幾年生活,她說起她的幸事,說起她的遺憾,說起她的朋友,說起她愛過的人和錯失的人。 謝桔年倚在車廂的玻璃窗旁靜靜聆聽,幾乎沒有任何打斷,她的平靜如水讓朱小北覺得自己的過往變成了一條河流,就這麼慢慢地,慢慢地在兩個人的車廂裡流淌,甜蜜的,辛酸的,如水波躍動,歷歷在目,可是沒有聲息地,就過去了。 那是朱小北有生以來最酣暢淋漓的一次傾訴,她並不是沒有朋友,但是她的傾訴不需要安慰,不需要勸解,也不需要同情,她只需要傾聽,一種能夠理解的傾聽。她還記得,那個晚上趕上了壞天氣,玻璃外的荒野,大雨傾盆,閃電的光劃過謝桔年無風無雨的眼睛,是一種極富參錯的對照。 次日清晨,七點剛過,火車抵達蘭州站,是桔年叫醒了有些犯困的小北下車,朱小北在月臺的人潮中短暫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行囊,她的同路人已經不知道去向,那一次,她甚至不知道桔年的名字,關於自己,桔年絕口未提。 返程時在候車室的再次偶遇是兩個人都意外的,對此,朱小北歸結為「緣分啊緣分」。所以她不由分說,半強迫地讓原本坐桔年對面的小夥子和自己換了座位和車廂,為了避免兩人再次失之交臂,她主動提出跟桔年交換了姓名和聯繫電話,這才算是兩人友情的正式揭幕。 朱小北的一切在去時已經講完,但她對桔年相當好奇。桔年沒有太多的提到自己,她說自己平淡乏陳,但是為了緩解旅途寂寞,她願意給朱小北講一個故事,一個年少時的故事。 「如果我知道,故事裡的人有可能跟我相關,我發誓我會把每一個字聽得更仔細。」傍晚的牛肉麵館裡,朱小北坦白地說。其實那個故事朱小北並沒有聽完,桔年的講述太過緩慢,緩慢到小北會覺得這個故事只有開頭,沒有結局。 朱小北的這句話讓桔年愣了一下,她沒有作聲。 小北自顧往下說,「其實,我第一次把他帶到你的店裡,你已經認出他來了吧。」 桔年正好吃完了最後一口,她說:「你那時剛告訴我你行了大運,找到了結婚的好物件。我不想讓一些細枝末節的東西影響你。」 「細枝末節?你就是這麼形容我們的韓大檢察官?」朱小北朗聲大笑,「他絕對會傷心的,這個『細枝末節』甚至假想他是你孩子的爸爸。」 「非明不是我生的,韓述更不是她爸爸,小北,你大可以放心。我和韓述的事情已經過去太久了,不足以影響到你和他現在的生活。」 「也不足以影響你自己的生活?桔年,韓述他放不下的,你真的原諒了他?」 桔年再度沉默了,麵館黑黃難辨的牆壁上嵌著兩台壁扇,沾滿了油污的扇頁轉啊轉,那塵垢就成了模糊的一團,電扇帶起的風吹動了矮桌上一次性衛生筷的筷套,不安份的就要飛走,桔年伸手按住了它,輕輕將它揉作一團。 「說對不起是很容易的,說原諒也不難。小北,人活著往往就是吊著一口氣,快樂是一口氣,傷心是一口氣,憤怒是一口氣,仇恨是一口氣,歉疚也是一口氣。韓述他就是憋著這一口氣,所以他不肯放過他自己,既然他需要一種象徵性就救贖,那麼我就給他一個原諒,又有什麼不可以的呢。」 「他都這麼耿耿於懷,你就從來沒有怨恨過?」朱小北問。 桔年答道:「恨?說沒有恨過的不是人。最初的時候我連自己都恨,我活在這個世界上,就為了在高牆鐵欄裡,晚上透過小鐵窗看外面的燈熄滅,白天在監獄車間裡踩著縫紉機,領那一個月一塊幾毛錢?可是恨著恨著,竟然就淡了,時間太久,原不原諒又有什麼所謂,對於我來說,他的歉疚並不珍貴,誰的歉疚都不珍貴。剛才那個女孩子你看到了吧,她叫平鳳,我的牢友。你猜的沒錯,她是幹那一行的,反反復複進去蹲也無非為了這個,剛出來賣的時候是因為家裡窮,供幾個弟弟讀書,覺得自己的犧牲很偉大,後來在裡面過了幾年,出來也想清清白白地過日子,弟弟們都成家了,也不富裕,大概也是感激的,有時塞給她百來幾十塊,有時給點小東西,可又怕她提起那些不光彩的事,自然而然地走往也就少了。她也不是說恨誰,不過是想活著,可是沒文化,沒特長,苦力幹不了,好人不會娶她,總得吃飯吧,弟弟們隔三岔五塞的那點錢還不夠她出去幹一個晚上,她也不願看他們躲躲閃閃的樣子,不重操舊業又能怎麼樣?我說阿鳳的事,其實就一個意思,歉疚也好,什麼都好,那都是別人自己的事情,跟我們沒關係,如果一句原諒可以讓韓述回到他的生活,大家互不打擾,那我就原諒他,其實說實在的,也早就不恨了。」 小北問:「如果他願意給你一個有價值的補償呢,比如說,未來?他敢當著別人的面說非明是他女兒,你敢說這僅僅是歉疚?就算你不願意被他打擾,他能罷手?」 「你們不是……」換成桔年面露疑惑。 小北笑道:「韓述是一個結婚的好物件,但世界上還有很多結婚的好物件,好女子何患無夫?我試過了,大概很多人都可以將就著過一輩子,但是她們都不是朱小北。」她說著,有些痞氣地攬著桔年的胳膊,「對韓述,我還算中意的,不過我更中意你啊。」 「那我們就結婚吧。」桔年隨口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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