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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一


  [11]

  ◆ 大明洪武二十六年八月初一 清晨

  按照王狄和白小酌出門的時辰計算,蓮衣應該能夠在天光未亮時和他們見面,然而,她沒有直接去王狄的住所,她來到棲霞山那座懸崖對面。她靜靜佇立在那裡,從午夜一直佇立到黎明。天塌地陷般的風雨中,她一動不動地看著沒有了那朵奇花的懸崖。

  「天哪,他真的摘到了它,他是怎麼摘到的?」

  「他用生命作賭注為我做了一件事,而我還不敢相信。」

  「如果我走,無論能不能回來,今生今世也不會找到像他這樣愛我的人了。」

  「為他留下來,我不能再錯了,他見到那封信一定以為我走了,如果他也走了,我怎麼辦?我要回去!」

  這個念頭像閃電一樣到來,她如夢方醒。蓮衣跌撞著跑下山路,迎面的雨水瘋狂澆淋著她的頭髮和衣裳,她雖已凍得渾身顫抖,但心卻溫暖異常。

  所有的事情都交錯著來臨。

  就在蓮衣瘋狂奔跑在通往楠溪的路上時,我也因為要去追她在風雨中筋疲力盡。我無力再和時光賽跑,無力和風雨賽跑,疲憊中艱難地俯到南岸一塊巨石前停下。

  我想看一眼天,卻被雨打得迷住了眼。

  「蓮衣,我知道你已經走遠了,但我發誓不管你走多遠,我都要找到你,只要你說一句話,我馬上走開,從此各不相干——」我嘶聲喊叫,又在一陣電閃雷鳴中起步,接著拼命奔跑起來。

  我的腳踏在楠溪的水中,溪水借著雨水的興致已經湍急,最後竟埋沒了膝蓋。我重新來到岸上,剛跑了兩步,腳被一塊臥石絆住,身形倒下時濺起大片水花,我的頭狠狠撞在石頭上,金星四射之後眼前一片漆黑。我的雙手無力地攤開在鵝卵石上,雙腿被暴漲的溪水沖得擺動不止,頭上流出的鮮血瞬間被雨水沖走……

  密集的烏雲始終讓天光昏暗,楠溪上游沿岸的樹在風雨中仿佛身著墨綠衣裳的高大魔鬼,它們以猙獰的姿態招搖在蓮衣的周圍。蓮衣已經奔跑了許久,她完全被這爆發在頭頂上的一道道閃電和炸雷嚇壞,她捂著耳朵委頓在北岸的一棵大樹下通身顫抖。

  天啊,誰也不會想到,此刻她正和我相向而行,而且已是很近的距離,只不過我們分別置身在楠溪的南北兩岸。若是個晴朗的日子,我們定可以一眼望見彼此,即便是我暈倒在地,也能看到我的身體。而此刻,往日清淺的楠溪被山洪飽漲成原先的十倍,且發出振聾發聵的轟鳴,白茫茫的雨障足以消隱幾步開外的一切影跡。

  蓮衣不敢多耽擱,她怕我走後再也找不到了,於是艱難地起身,她把自己瑟縮著在冰冷粘身的衣服中,緊抱著雙肩踉踉蹌蹌在泥濘中蹣跚,終於腳下一軟,慢慢倒在楠溪的岸邊。我和蓮衣隔著楠溪而臥,雖然方向相反,姿勢卻很相似。

  楠溪的水依然咆哮。

  [12]

  ◆ 大明洪武二十六年八月初二 正午

  一隻綠色的蚱蜢在我臉上爬著,然後蹦向遠處。

  我的手嘗試著動了一下,還未睜開眼睛便感到了額頭劇痛,我艱難地翻過身來望瞭望天空,陽光刺目。對岸的蓮衣此刻也漸漸蘇醒,她比我虛弱得多,因為在發燒,在耀眼奪目的天光下感到眩暈。蓮衣趕忙又閉起眼睛,但她忽然想起什麼急忙伸出手來,等摸到懷中的詩詞小劄和那盒香粉,欣慰地笑了。

  蓮衣想掙扎著起身,渾身卻沒有半分力氣。她下意識側頭看看對岸,突然被眼前的情景驚呆,那是我正在對岸踉踉蹌蹌地站起身走開。蓮衣想喊,乾澀的喉嚨發不出半點聲音。

  我的嗓門卻始終撕裂般地吼叫著,而且揮動手臂為自己助威。

  「這樣更好,我不強迫你做什麼,無論一開始還是現在——」

  「你的心天生就是冷的,你不習慣我所給你的溫暖,你認為這是傷害,你的心已經被我的親善灼傷了——」

  「你走得越遠越好,你應該到一個沒有人煙的地方去療傷——」

  「我的心沒有受傷,因為我的心根本沒有在胸膛裡——」

  「我把我的心扔了,因為我恨你——」

  「我恨不得馬上……見到你……」這最後一句話我沒有喊。我喊不出來,因為這是我的心聲。蓮衣一定聽到了前面的怒吼,而最後這句本該讓她明白我心跡的聲音,她無法知道。

  我為自己言不由衷的狂野而獨自心痛,我甚至懷疑剛才那宣洩般的高喊是否發自我的喉嚨。我搖搖晃晃地往上游走去,對岸的蓮衣徹底崩潰在我的呐喊聲中,她任淚水奪眶而出,拿出最大的力氣強撐起身體,向我無力地晃動著右手。

  她一定想喊我的名字,可是發出的聲音低弱而奇怪。我的身影漸漸消失於她淚眼模糊的視線。蓮衣閉上眼睛,兩行淚水順頰而下。

  蓮衣絕望地倒下,從她開口無聲的唇語中,分明在告知這個奇怪的世界,在說給我聽:「公子,我已經後悔了……」

  [13]

  ◆ 大明洪武二十六年八月初二 黃昏

  我在秦淮河邊走著,柔媚的絲竹歌樂依舊,我的步態和表情都像極了丟魂的幽靈,迎面而來的人看到後急忙躲開。

  在秦淮樂坊旁邊的茶攤,我被一個熱情的小夥計攔住,他勤快地擦抹著已很乾淨的條凳,討好地說:「客爺,瞧您的樣子一定走累了,坐下喝杯茶?」我木訥地坐下,眼光直直地看著他拿過茶壺,看著茶水在杯中翻滾。

  「客爺,不涼不燙正合適。」小夥計得意地說。我喝著茶,眼神渙散至極。

  大理寺卿劉文炳和兩個將官從樂坊裡走出來。他一眼就看到了我,但是顯然沒有料到正被四處通緝的欽犯竟這麼膽大包天地出來冒險。他揚手示意兩個將官停步,自己繞到我的對面,目不轉睛地看著我坐下。

  「閣下……可是林一若林公子?」劉文炳說得很親切。

  「我不叫林一若,我叫傷心人。」我的聲音很麻木。

  「那你認識林一若嗎?」劉文炳笑了。「認識,就是我。」我無所謂地說。

  劉文炳淡淡一笑,極其熱情地說:「太好了,喝完這杯茶,在下請你到一個地方吃酒,如何?」我沒有心思看他的相貌,只是淡淡地問:「可以一醉方休嗎?」

  劉文炳神秘地笑著說:「當然,不過,你不能醉得太久。」

  我站起身道:「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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