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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六


  王狄為難地:「那怎麼辦?除非硬灌。」

  蓮衣急忙說:「不行,硬灌會嗆壞的。」

  三個人看著藥碗,又看看緊閉雙唇的我,臉上都是為難的神情。

  白小酌想了想突然說:「有辦法了,用嘴喂他。」白小酌說完看著蓮衣,王狄明白了她的意思,也用期待的眼神看著蓮衣。蓮衣意識到什麼,臉騰地漲紅。

  王狄以為蓮衣拒絕這個惟一的辦法和建議,遺憾地說:「蓮衣妹妹,你知道他喜歡你嗎?他喜歡你,並且一直在努力,你不應該……」說著還是固執地把藥碗遞過來。

  蓮衣不說話,只是默默地接了藥碗,但是又遞給了白小酌。王狄和白小酌看到蓮衣的舉動,心裡很失望。蓮衣不去看二人的表情,走過來雙手捧著白小酌端藥碗的手,淺淺地喝了一口,然後走到我身邊。

  蓮衣靜靜地把嘴俯在我的唇邊,一點一點地喂進去。

  第一六章

  我說過我是一個喜歡聽雨的鬼。

  我常常聽著小雨軟軟的腳步踏在水面上,心裡會萌生出一種蒼涼。

  兩個時辰以前,在一片雲彩剛剛蘇醒的聲音裡,我想起了一直深鎖在心裡的一個沒有結局的故事。其實,這個故事並非沒有結局,只是故事裡的女主人公不願意讓那個結局作為結束。

  這是一個男人始亂終棄的故事。

  這是一個女子幽怨哀傷的故事。

  這個故事發生的時候是一個鶯飛草長的三月。

  在一個暖暖的午後,秦淮河上某一個香粉鋪裡的女子和一個名叫藍玉的將軍相遇。這個女子雖出身平常人家,卻是一個骨子裡清高的性情中人。她本和父親的弟子相戀,兩人互相傾慕,然而卻因為他是異族被父親拒絕。藍玉趁虛而入,更驚異於她的色藝雙絕,二人遂以兄妹相稱,每每花前月下飲酒、擊節高歌。後來,藍玉求人做媒納為續弦,哪知她出嫁之時肚子裡已經有了那個異族青年的骨血。藍玉勃然大怒,將她們母女安置在後院一間耳房裡,不得見人。從此,母親整日沉默,女兒自幼缺少父愛,怕遭周圍人的欺負,所以乾脆足不出戶。

  這個女兒,就是我的前生愛上的蓮衣。

  蓮衣沒有對我的前生說母親死時告誡她的那番話,顯然,遺言裡充滿了對男人的不信任和鄙視。

  蓮衣的心靈不但生活在無邊無際的黑暗中,還被籠罩在她母親那些話的陰影裡。她不敢輕易接受和付出,但是,在愛的面前她又無法克制與生俱來的渴望與衝動。

  愛,對她來說是一種恐懼。

  愛,對她來說是一種痛苦。

  我的前生愛上了一個傷痕累累的女子。

  我的前生愛上了一個既讓我尊重又讓我可憐的女子。

  她的世界是黑暗的,她的世界卻因為黑暗而變得透明。

  擁著這樣一位通身透明的女子,我有可能走藍玉的老路嗎?

  我在心裡給自己下了一道咒殺令。

  我用我超生的機緣做賭注。

  我賭能不能愛蓮衣一生一世。

  [1]

  ◆ 大明洪武二十六年六月二十五 上午

  從敞開的鏤花門看去,蓮衣坐在木屋的臺階上看著什麼地方一動不動。

  我費力地靠在床頭上,小心翼翼從懷裡拿出那個絹帕包,用手指捏出裡面那朵幹花。無法想像蓮衣看到它盛開在我手上的時候是什麼樣子,她一定為我的冒險感動,可惜已經幹了,我也就不必再期待蓮衣的那份感動了。

  所有過去的事情都無法彌補,這是遺憾的本義。我拿起枕邊的詩詞小劄,把花小心翼翼地夾在裡面,又把它放回原處。一連躺了四天,身上的骨頭仿佛生了鏽一般,我艱難地下床,慢慢走到蓮衣身邊,外面的陽光很好,刷地晃了我的眼睛。

  蓮衣聽到我的腳步聲站起身:「怎麼起來了?」我活動一下胳膊:「好多了,謝謝你這幾天的照顧。」蓮衣淡淡一笑,笑容裡有幾分開心。

  我下意識地捂著額頭向前走幾步,看著外面的景致,感慨地說:「從小到大還沒有病過,病過一次卻明白了一個道理,人在病的時候感情很脆弱,心裡想的很多。」

  蓮衣關切地道:「回屋吧,外面有風。」我沒有聽蓮衣的話,反而硬拉她坐在臺階上。蓮衣靜靜地看著遠處的竹林,等著我開口。

  我沉思許久,拿出那個包過鮮花的絹帕:「蓮衣,你現在看到的這個絹帕,其實跟你和我的遺憾有關。如果我一生都不說破它,遺憾就永遠埋在心底,而你也會一無所知。」蓮衣扭過頭來看著我:「你的話……我聽不懂。」

  我淡淡一笑:「還記得懸崖上那朵花嗎?」蓮衣點點頭,眼裡頓時閃過一絲遺憾。

  我半認真半開玩笑地道:「如果我說我已經摘到了它,你信嗎?你肯定不信,因為摘到它,我就不會站在你的面前了。」蓮衣不說話,用奇怪的眼神看著我。

  我又玩笑般地道:「如果我的生命化為烏有,你的世界將是一片空白。我的心原本是為你跳動的,我死之後,人世間再沒有人對你牽掛,你會覺得更孤單;我的眼睛是因為你才明亮的,我死之後,你會永遠見不到別人對你欣賞的目光,你會覺得更自卑;我的手原本是做香粉的,但更願意攙扶著你走路,我死之後,沒有人和你一起共赴人生的盡頭,你會覺得害怕;我的身體原不是因你而生的,但可以給你溫暖,我死之後,沒有人再感知你的疾病和痛苦,你會覺得一個人活著……原來是那麼無助。」

  我滔滔不絕地說著,完全沒有顧忌蓮衣的表情。

  蓮衣的眼睛有些濕潤,但是沒有激動,更多的是對我今天這些話的疑惑。

  我想讓蓮衣說點什麼,可是她竟然站起身徑直走向遠處的竹林。竹林裡始終有風穿越,蓮衣的衣裳和長髮輕輕拂動,她靠在一根粗大的竹子旁,仰頭看著茂密竹葉縫隙外的天空,淚流滿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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