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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〇


  [4]

  ◆ 大明洪武二十六年五月初一 黃昏

  南京城的城門頂樓上總有一群鴿子飛來飛去,翅膀撲簌簌扇動空氣的聲音很古老,能讓人猛地醒悟時間原來也是可以奔跑的,只有你不需要時間的時候,你才覺得它凝滯不動,像一塊巨大無朋、無始無終的透明膠團。

  我的兄弟龍軒在城門頂上慢慢地走來走去,從他的姿勢看已經等了我很久。

  今天是掬霞坊試香的日子,我錯過了時辰,所以再也不能錯過和他見面。

  從風月舫回來,我告訴王狄關於小酌姑娘的消息。王狄整個下午都在沉默,後來他決定夜探曹府,救出這個和他有了肌膚之親的美貌女子。我不知道他怎麼樣看待「肌膚之親」,只是從他的眼睛裡讀到了一種牽掛,一種疼痛,一種被女人的陰柔覆蓋了男人陽剛氣慨的悲壯。這種悲壯打動了我,我想到了蓮衣,想到了和蓮衣在危難中擁抱的那一刻,那是怎樣的一種曼妙啊,生死置之度外,只有滿懷的溫軟,只有滿腔的柔情……如果把這種境界比作沉醉,那麼世上最烈的酒也是一杯水。

  我和蓮衣準備回竹林木屋,王狄不放心執意相送。

  我拗不過他的熱情,和他並肩在街上走著,蓮衣依然紗巾遮面走在後面。

  城門頂上的龍軒老遠看到我的身影,臉上的驚喜還沒有消退便縱身躍下城門。

  街上行人陡地看到天上飛下一個身穿戲服的少年,不由一片驚呼。

  「賢弟,大哥今天遇到些麻煩來晚了,等急了吧?」我看到龍軒,高興地跑過去。

  「大哥,你怎麼跟他在一起?」龍軒沒顧上和我說話,眼睛看著王狄。

  「哪個他?王兄還是蓮衣?」我沒有在意龍軒的神情,只是自顧高興。

  「我不認識什麼王兄,我……是說這個女子。」龍軒極力掩飾著什麼。

  王狄和蓮衣走到近前,兩個人都平靜地看著龍軒,王狄向龍軒微微頷首。

  「大哥,你過來一下,我有話跟你說。」龍軒並不理睬王狄,而是拉我走到一邊,著急地說,「大哥,你應該回一趟掬霞坊,伯父身染重病,有幾次還咯出了鮮血,掬霞坊破天荒沒有試香。」我驚詫地說:「怎麼會這樣?父親的身體一向很好。」

  「我還騙你不成?」龍軒小聲道,「大哥,相信我的話,還有,如果你還拿我當兄弟,不要跟這個姓王的在一起。」

  「我想知道原因。」我奇怪地問。

  「你應該注意他的眼睛,他的眼裡充滿了冷酷和仇恨。」龍軒低聲說。

  「賢弟,你多慮了,他的冷酷和仇恨是有原因的,再說你們也不熟悉,一會兒我給你們介紹,以後像朋友一樣來往。」我拍了拍龍軒的肩頭。

  「那好,我就再說一次,你應該離他遠點,這個人也許……很危險。」龍軒的聲音從來沒有那麼冷過,說完也冷冷地盯著我。

  「好吧,我聽你的,跟我一塊兒回竹林,你還不知道我住哪兒。我現在住在城東三十裡外的一片竹林裡。」我小聲對龍軒說。

  「大哥,天色不早,你還有很遠的路,我走了。」龍軒說完要走。

  「賢弟,一旦有了空閒就去找我,大哥有好多心裡話無處傾訴,只想說給你聽,這一陣子……我很難過。」我拉住龍軒的衣襟,心裡很沉重。

  「是男人就不要說這種話。」龍軒不但沒有安慰我,態度反而更冷,說完頭也不回地走了。我愣怔地看著他的背影,心裡突然一陣荒涼,不知道怎麼樣暖和過來。

  [5]

  ◆ 大明洪武二十六年五月初一 夜

  燭光下,蓮衣在桌前專注地抄寫著什麼。

  我坐在二十五弦的臥式箜篌旁邊出神地看著她的樣子,心裡像燭光一樣溫暖,也像手下二十五根琴弦還未發出的音律,只在想像的腦海裡飄蕩飛升。

  蓮衣抄寫累了放下筆揉了揉手腕,她發現我看著她,於是給了我一個微笑。

  「蓮衣,在寫什麼?」

  「我喜歡的一首詞,陸遊的。」

  「依你此刻的心情,應該是他寫給陸升之的那首《東望山陰》吧?」

  我慢慢起身走到窗前,看著西天依稀尚存的一抹青幽,動情地吟道:

  東望山陰何處是?往來一萬三千里。寫得家書空滿紙。流清淚,書回已是明 年事。 寄語紅橋橋下水,扁舟何日尋兄弟?行遍天涯真老矣。愁無寐,鬢絲 幾縷茶煙裡。

  蓮衣靜靜地聽著,眼神不知不覺間有些濕潤。

  「林公子,這是一些讓人容易懷念的句子。能想到它,說明你在想誰來著。」

  「龍賢弟說……父親身染重病,有幾次還咯了血。」

  「怎麼不早說?你現在應該在掬霞坊。」

  「你以為我不想回去嗎?我不放心你。」

  蓮衣站起身取下衣架上的白色長衫,然後定定地看著我。白色長衫在蓮衣伸出的手上晃著,我的眼神也像它一樣搖擺不定。

  蓮衣沒有說話,她的眼神在逼我,我在這種溫軟的逼視下走過來,短短的幾步路,我似乎走得很艱難,等我機械地穿上長衫,眼神裡居然有負罪和如釋重負的雙重苦痛。

  「蓮衣,不要害怕,我去去就來。等你做夢的時候,我已經又守在回廊裡了。」

  蓮衣沒說話,走到門邊把門打開,我還想說什麼,但是身形卻跌撞著出來,身後的門被輕輕關上。

  我慌亂地向外走著,耳邊傳來一聲野狼的嚎叫。

  我猛然回頭,木屋裡的燈光突然熄滅。我知道蓮衣在害怕,可是又不能留在這兒陪她,怎麼辦?我痛苦地閉上眼睛,左右為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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