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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


  [13]

  ◆ 大明洪武二十六年四月十七 夜

  如水的月光鋪瀉在竹林裡,我那件搭在竹架上的白衣罩著一層青藍。

  蓮衣坐在竹架旁,蒼白的手裡拿著一朵我剛為她採摘的紫金釵,花是黝黑的,月光卻給她的臉罩上一層絕美的銀色光暈。

  我坐在離蓮衣十步開外的對面,一陣微風吹起,竹架上的衣衫飄動,我向蓮衣走來,伸手間替她抻了抻被風掀起的衣裳:「蓮衣,你……恨我打你嗎?」

  蓮衣淡淡地道:「你是為了我。」

  我誠懇地說:「我知道你想你的母親,不管她在信裡說了什麼,也不管我們是不是仇人,現在……我希望你能把我當作親人,我願意用親情……化解仇恨。」

  蓮衣看著我的眼睛:「我不知道沒有了母親,還能不能活下去。」

  我激動地說:「你一定願意按你母親的心願做事,她不想讓你死。」

  蓮衣長長的睫毛垂下來,哀聲說:「我明白,但不知道怎麼做。」

  我憐愛地看著蓮衣,她注意到我看她,扭頭望著天上那輪月亮。

  蓮衣慢慢站起來走向遠處,突然又轉過身來輕聲說:「我不明白為什麼跟你來到這裡,這是連夢都沒有夢到過的情景。因為只有你和我,仿佛這個世界突然變得更孤單了,而我一直想像的快樂還不知道是什麼樣子。我開始懷疑自己,就像現在只要抬頭看著月亮,我會半信半疑地認為,那是天上的一面冰冷的湖泊。只是不明白誰有如此的惡毒,一瓢一瓢舀了世態炎涼又潑在這人世之間。我想,如果我的心還存在,此刻,就這麼無奈地浸泡在這無休無止的痛苦之中了。」

  蓮衣停下來拿出那塊心形的石頭,平攤在掌心裡。心形的石頭在月下閃著幽暗的光。我沒有想到蓮衣會說出這樣的話,一時間不知是被這些話震撼,還是被她近乎悲壯的神情打動。就在這一瞬之間,我覺出了我和她之間的距離,一生都難以重合和逾越的距離。

  蓮衣望著月亮喃喃地說:「母親,你說的話女兒沒有忘記。如果月光是溫暖的,能讓我感覺到它的溫度,我就相信這世界上有真愛。」

  我沒有聽到她說什麼,大著膽子走到她的身後:「你說什麼?」

  蓮衣驚詫地回身,我看到了她手裡的石頭。我逗趣地問:「你在跟它說話嗎?」

  蓮衣把石頭遞給我:「我對蒼天說,如果月光能使它溫暖,我就相信人世間有愛,而這句話……是我母親的囑咐。」

  我緊緊地握住石頭,突然激動起來:「不要相信根本不可能的事,月光是冷的,不可能把它照得溫暖起來,它不是太陽,可是……你沒感覺到嗎?你剛才把它給我的時候,它就是溫暖的,這溫暖來自你的身體,也是來自你自己內心的一種願望和力量。」

  蓮衣思考著我的話,眼睛裡分明一亮,但卻低下頭去。

  我看了看月光下的竹林,大聲道:「蓮衣,不要說這些沉重的話題好嗎?說點兒高興的事,說實話我很想現在聽你吹笛子,在這片竹林裡,在清涼的月光之下,聽你吹那首《陌上別》,肯定是另外一種感受。」

  蓮衣似乎被我的話感染,淡淡一笑:「我也想,但卻沒有笛子。」

  我情緒一下子好起來,手指一叢綠竹喊道:「看啊,這些都是你的笛子。等明天我給你拿些工具來,你想做多少就做多少,沒有人阻攔你。」

  蓮衣也興奮起來:「真的嗎?」我深情地看著她:「蓮衣,只要你願意,我尊你為這片竹林裡的女神。」蓮衣沒有說話,又是淡淡一笑。

  我看到她的笑容,簡直快活極了,不由高興地又喊起來:「女神是不可以沒有宮殿的,從明天開始,我找人來為你造一座宮殿。不過我有個條件,把你留在這裡我不放心,我說過我在哪兒你在哪兒,好嗎?」

  蓮衣不置可否地看著我,不知怎的又情緒低落下來,慢慢走回竹架旁。

  我看著她消瘦且又婀娜的背影,深感她正受著生離死別的痛苦,動情地說:「蓮衣,你休息吧,我不會讓你再孤單了,我和月亮為你守夜。」

  蓮衣沒有回應我的話,斜靠在竹架旁漸漸睡著了,那朵紫金釵從她手上掉落,一陣風吹來,紫金釵向遠處飄去。

  我慢慢向她走去,走到離竹架十步遠的地方,慢慢坐下來,隨手撿起一片竹葉在手中彎卷著,繼而又鬆開來,最後把竹葉從手掌中吹走。

  風兒吹拂著蓮衣的衣裳和鬢髮,不知什麼樣的夢境把她擾醒。她睜開眼睛,發現我還看著她,我安然地笑著把雙手合起來放在側著的臉旁邊,示意她繼續睡覺,蓮衣又順從地閉上了眼睛。

  這是多麼安恬的一個夜晚,我不再看她,我想看看這個讓人心疼的女子對面的男人是什麼樣子,我想看看這個心裡正疼著的男人是個什麼樣子,我仔細看著我自己,我發現我的眼裡是兩灣清澈的柔水,一襲白衣上是斑駁陸離的月光。

  第七章

  我不得不重新回憶帶蓮衣來這片竹林的目的。

  我絲毫沒有把蓮衣當作情感的獵物,但是我總覺得自己反倒像一隻竄跳在陷阱裡的困獸。那是我的前生為自己設好的陷阱?我無法預料。

  也許我的前生一開始就被她的笛聲和才學捕獲,也許乍一看到她肩頭和脖頸間那一彎弧

  線就註定我前生無法逃脫。當然,更深的陷阱還是她那雙能夠沉沒整個世界的眼睛,我從裡面看到了一種至美和與生俱來的疼痛。

  所有這一切如果非要找出理由,那麼,什麼是讓我的手撫摸她心跳的理由呢?又是哪一個理由讓我把她帶出了地牢?

  我的前生一定以為她被擁有,便是她擁有了整個世界。

  我很清楚,那是我的前生想給她一個世界,可她卻不描述她的世界是什麼樣子。我的前生想在心裡把她看透,可是兩個人的心根本無法相通,我的前生第一次嘗到了痛苦的滋味。

  蓮衣,你到底是怎樣一個女子呢?

  在那些回憶的碎片中,我的前生在那片竹林裡每每獨行到日落日升,直到那顆心和那雙腳同樣酸痛麻木,才不得不又走回剛剛搭好的竹屋。我以為在這一整天裡她會在竹屋旁不斷地喚我,可是沒有。我以為她聽到我開門的聲音會驚喜萬分,可是沒有。

  就像在剛剛過去的這夜半的竹林裡面,她淡淡地打了一聲招呼便安詳睡去,讓我的前生在她的夢境之外寂寥地守著她的呼吸,而那束月光好像故意和我的前生作對,它始終不肯偏離蓮衣的左右,讓一雙眼睛肆無忌憚地在她身上無家可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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