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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大明洪武二十六年四月初一 正午

  淡淡煙霧籠罩著的街道,那是父親試的金合歡茶的香韻。王狄從遠外走過來,他顯然聞到了香味,無意抬頭看到掬霞坊門前騎在馬上的藍玉,眼睛陡眯之間從懷裡掏出一張羊皮。羊皮上畫的是藍玉的頭像。王狄拔出鉤月彎刀在羊皮上蹭了蹭,又慢慢把彎刀插入鞘中,隨即換了一個坦然的表情,掖了羊皮向掬霞坊走來。

  掬霞坊前的線香燃盡,一截香灰掉落香案。李沫大叫:「時辰已到,先給我拆下掬霞坊的牌匾。」父親剛要說話,兩名將官已走到門前躍起身形。

  「誰敢——」龍軒斷喝之間,手上兩條水袖像兩道水箭射出,騰空的兩名將官被卷落地下。李沫見狀仗劍躍向龍軒,哪知龍軒身形飄動之間卻到了藍玉的馬前。

  藍玉勃然大怒:「什麼人?」龍軒並不在乎藍玉的神色,沉聲說道:「蘇州龍家戲班的少班主龍軒,林一若義結金蘭的兄弟。」藍玉不耐煩地看龍軒一眼,眼中強壓慍怒。王狄走到人群後面又往前走了幾步,緊緊盯著藍玉。父親臉上露出一絲驚喜,他聽我說龍軒的名字不止一千次。

  龍軒朗聲道:「你既然找我大哥做香粉,便是有求於他的絕世才藝,怎可這般無理霸道?就算他在這兒,他那兩個雷打不動的規矩,你也未必符合條件,還是知趣走開為好。」藍玉不屑地問:「你倒說說看,都有什麼規矩?」龍軒傲慢地說:「第一,我大哥只為美人做香粉。」李沫大聲道:「我家小姐有沉魚落雁之容,堪稱南京第一美人。」龍軒撇了撇嘴:「第二,我大哥為美人做香粉時必讓她半褪羅裳露出肩頭,黛妃娘娘也不例外。你的女兒……肯讓我大哥在咫尺之間看她的肌膚嗎?」藍玉顯得有些意外:「這……這是什麼規矩,分明是輕薄放浪。」龍軒得意地:「那只好請你走了。」

  藍玉思忖片刻:「好吧,就依他的規矩。他什麼時候回來,什麼時候到將軍府,多給他八百兩,夠嗎?」藍玉說著把手一揮,幾張銀票啪地射到香案上,然後氣惱地調轉馬頭而去,李沫和幾位將官上馬喝叫著隨後緊追。王狄看著藍玉離開有些失望,但身形一動不動,凝目看著掬霞坊的牌匾。龍軒露出得意之色,走向長籲一口氣的父親。父親高興地說:「龍少爺,今日之事多虧你了,早聽若兒說起你們義結金蘭的事,只是沒有福氣見到你。」龍軒急忙道:「伯父,您老千萬別客氣,叫我軒兒好了。」父親又說:「若兒說你們從上次見面有

  一個多月了。他呀,想你想得快睡不著覺了。」龍軒臉上有些羞澀,但是很快變得異常開心:「真的?我早上已然見過他了。」

  父親扭頭看了一眼林蟈蟈:「蟈蟈,少爺到底去哪兒了?」林蟈蟈突然拍了拍腦袋:「哎呀,我真是糊塗。少爺說了,他今天就是要去藍大將軍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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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大明洪武二十六年四月初一 下午

  我的一襲白衣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醒目極了,我知道人們不僅僅是因為它的顏色才盯著我,而是我身上獨一無二的麒麟香味。我的得意已成習慣,我不去看別人的目光,甚至不在乎人們的驚奇,只是走著的時候隨意用手撥弄著旁邊貨郎架上的紙風車。

  威嚴的藍將軍府大門口,兩個兵卒叉槍攔在前面。我淡淡一笑,用手把兩杆槍隔開:「對我客氣點,藍心月呢?叫她出來接我。」兩個兵卒聞到我身上一股奇香,不由聳聳鼻子:「您是林一若林公子?小姐不知您什麼時候來,剛才到廟裡上香許願去了,您先在客廳稍等片刻。」

  「不必了,我隨便走走。」如果沒有我雷打不動的幾個研香規矩,如果不是藍心月一大早去寺裡上香,我此生將會和一個女孩失之交臂,根本不會知道她在這個世界上的存在。一切都來得那麼巧,沒有任何徵兆。

  藍府大到遠遠超出我的想像。當我在空曠的深院裡走煩的時候,眼前出現一條鵝卵石鋪成的幽徑。我隨意在幽徑上走著,走到盡頭,我的頭頂遮滿了蔥郁的修篁,沒有風,竹葉一動不動。我被濕漉漉的竹葉上一隻七彩昆蟲吸引,剛伸出手去捉它,突然又想到它的世界是如何的無聲和寂寞,我覺得該給它些聲響,這時就聽到了一泓玲瓏的笛聲。那笛聲很別致,濕漉漉的宛若微甜的雨珠滴落在濕軟的唇邊。我突然覺得渴了,想找到那泓笛聲的源頭。

  笛聲汩汩流進我的耳朵,我的眼睛盯著幽徑盡頭一座掛著紅燈籠的低矮、孤立的耳房,腳步不由自主移動起來,而且越來越快。我跑到耳房前面,門楣邊的「蓮」字紅燈籠隨著笛聲悠揚地輕搖。我雙手輕輕一推,兩扇門扉豁然洞開。屋內一片漆黑,笛聲戛然而止。

  「只有心靜如水的人,才可以吹出這樣像水一般憂傷的曲子。」我愣怔地站在門外,很是感慨。

  「水是不懂憂傷的。」良久,一個柔軟的聲音在屋裡說。

  「它若有一顆心,為什麼不會?我從未聽過如此美妙的曲子,請告訴我它的名字吧。」我的心被那個柔軟的聲音逼得也柔軟起來。「為什麼要給它名字?沒有名字,我就不知道想的是誰,它躲在笛聲裡,我也躲過了悲傷。」

  那個柔軟的聲音有些傷感。我皺眉體會著她的話,小心地走進門去。

  屋內一片昏暗,除了我帶來的香味,空氣中飄浮的都是老舊衣物的黴味。我聞得出來,在這些黴味當中有一絲略苦的蔭氣,應該來自於屋中某一個角落裡幾枝開敗多時的小葉迎春。我不知道房間裡為何如此漆黑,等我習慣了它的昏暗,首先看到幾片青蓮葉子在白瓷花瓶裡一動不動,房間裡吊插的各式紙風車也一動不動。我尋找著那個柔軟的聲音來處,看到一個女孩坐在桌前的背影,從門外透進來的光映得她很消瘦,衣裳上一朵朵鵝黃淡雅的蓮花繞著她的身子羞羞慚慚、半閉半合。

  「你真是個很奇怪的人。在你這裡,事理都變得很奇怪。」我對著她的背影說。

  「比你還怪嗎?只有女人才用香粉,而你比女人還香。」她的聲音越近越顯得柔軟,衣裳上的蓮花瓣在說話時輕搖。

  「因為我是林一若,可曾聽說過?」

  「那又怎麼樣?很特別嗎?」

  「不,但是喜歡香粉的人都知道。」

  「我從不用香粉。」

  「女人不用香粉有兩個原因,一是美得根本用不著香粉,二是根本不配用香粉。」

  「這兩種人我都不是,我憎恨它。」

  「是嗎?可我喜歡你的笛聲。」我不以為然。「那好,我再吹一曲,聽完之後替我把門關上。」她柔軟的聲音降低了溫度。

  「你怎麼知道我會走?」

  「你會的,因為這首曲子叫作……《陌上別》。」

  「哦?你居然會吹《陌上別》?」《陌上別》是我三年前寫的一首笛曲,也是我夢想著有一天贈給知音的傾心之作,想不到她居然要在我面前賣弄,我剛要對她說明我便是這首曲子的主人,門外陡地響起一個嚴厲的聲音。

  「你幹什麼?滾出去!」我回頭看到一張中年婦人憤怒的臉,剛要答話,她拿著一卷宣紙突然沖進門來。我有些不安地想走開,她突然聞到了什麼,意外且有些驚恐地看著我,下意識捂住鼻子,宣紙掉落地上。「怎麼了老人家?」

  我走過來要撿宣紙。「你是誰?從哪兒來的?為什麼在這兒?」

  她下意識地向後退著,碰倒了那個白瓷花瓶,摔碎的聲音很響很刺耳。「我身上的香味讓你反感了嗎?我是個研香之人。」我意識到什麼,急忙解釋。「滾,滾遠點——」她突然嘶聲喊叫起來。我詫異地看著她,又看看那個始終一動不動的背影,恍惚地走出門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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