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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

  十五年以後。

  一個晴朗的日子,深秋的傍晚。

  馬涼站在路邊的車站牌下在等著公車。車又晚點了,車站上的人越聚越多,並且牢騷四起。這是下班時分最常見的街景之一。

  前方的十字路口亮起了紅燈,於是一輛輛疾駛而來的車輛在馬路上排起長隊,一直排到了馬涼站立的車站前。

  一輛成色已經不甚新的上海牌轎車沿著馬路緩緩駛來,排在了車隊的末尾。後排的車窗徐徐搖了下來,坐在車內的人將一截煙蒂隨手拋了出來,同時不經意地向車站上滯留的人群瞥了一眼。誰料就是這隨意的一瞥,竟使他臉上的表情隨即發生了微妙的變化,鼻翼陡張,兩眼放光,連嘴唇也訝然形成一個很好看的O型。

  沒錯,是他,是馬涼!

  他確認自己的眼睛沒有看錯,頓時一聲驚呼沖出了口。

  就在這時,綠燈亮了,車輛開始魚貫而行。

  不知為什麼,上海牌轎車原地未動,車後催促的喇叭聲立即響成了一片。終於,上海牌轎車右邊的尾燈連續閃爍了起來,並且緩緩地向路邊滑去。

  車還沒停穩,他已一步躥出了車廂:「馬——涼——」

  這一回,馬涼聽見了,並且回過身來,目光中出現了瞬間的迷茫,但隨即便伸出手去:「阿——任……青!」

  任青朗聲大笑:「怎麼,好像有些不認識老朋友了?」

  馬涼點點頭。是的,是有些不認識了。這一身製作考究的服裝,這一頭明亮可鑒的髮式,這一臉保養極佳的膚色,再加上一輛靠邊停下隨時等候召喚的小轎車,教人如何敢輕易相認!

  任青可不管這一些,一把逮住馬涼便往小車裡塞。三十分鐘之後,兩人已坐在了一家星級大酒家的單間包房裡。

  桌上的菜肴很豐盛,他們談話的內容更豐富:從樣板戲聊到黑龍江,從《上海的少女》聊到坐在教室裡聽拉線廣播中那畢業分配的宣判,從任青一進單位便被借上去搞「大批判」一步步爬到今天某行政公司的領導職位,聊到馬涼也曾經有過進入農場領導層的輝煌但返城以後只能在春風機械廠成為普通一兵戰鬥在濃煙熱浪迎面翻撲的爐子間,從最初分別時每週三二封魚雁往來,聊到後來一年半載也懶得通一回信的彼此「忘恩負義」。他們聊起了任青的母親,母親早已去世;他們聊起了大自鳴鐘那一帶的弄堂故居,任青早已舉家遷人了新崛起的居民社區。

  十五年的蹉跎歲月,十五年的聚散心情,該化成多少滾燙的話語汩汩流進他們今日淺斟低酌的手中酒杯呵!然而,不知怎麼一回事,也許是平生頭一遭光臨這般規格的大酒店,也許是自己身上有著太多的「平民情結」,馬涼即便是在談興最健的時刻,心頭也會時不時地掠過一絲不甚適應不甚舒坦的感覺。他總覺得自己和眼前的這一切有著太多的格格不入:那拉門推門曲背躬身迎賓送客的BOY身影,那垂手侍立你身後一見你取煙便燃亮打火機迎送上前的服務小姐,那樓上樓下大堂包廂隨意鋪就的紅地毯,那猶如硬性塗抹在大堂小姐臉上的點點微笑……他不得不承認自己打從一踏進這大酒店便有了一種暈眩感。而任青不僅不見絲毫不適,反而如魚得水,揮灑自如,一會兒提醒服務小姐該撤換桌上吐滿魚刺的碟盤,一會兒又讓小姐再去拿一盒中華煙……

  不知過去了多少時辰,也不知消耗了多少中華煙、杯中物,馬涼的暈眩感陡然更為強烈了——那是他很偶然地問任青那位上海牌小轎車的司機怎麼沒和他們一起共進晚餐?任青一笑,說給了那司機二三十塊錢讓他自己去找個地方填充肚子了。他說這句話的時候神情很隨便很坦然,隨便坦然得就像往自己面前的碟盤中吐魚刺一樣。就從這一刻起,馬涼暈眩的程度加劇了。

  他終於不得不藉故離席了。

  任青用他的小車將馬涼送回了家。

  馬涼靜靜地獨自一個人躺在床上,沒有開燈。也就是在這個時候,他忽然有了一個可怕的發現:他和任青已經被現實毫不留情地割裂到兩個世界中去了!

  其實,他的這個發現已不新鮮,早在他看到任青從轎車邊向自己奔來的時候,便有了影影綽綽的預感了……

  5

  自那以後,任青還盛情宴請過馬涼好幾回,去的都是上檔次的新錦江、華亭、國際、希爾頓。馬涼每去一回,渾身就不自在一回。因為那時候的馬涼還在春風廠的最底層當一個小小的班組長。馬涼完全能夠明白任青為什麼要這般盛情地宴請自己,說白了,不就是那十年的北大荒故事嘛!不知是出於「感恩不思圖報」的心態,還是自慚形穢的自卑心理,甚或兩者兼而有之,總之馬涼開始有意無意地回避任青的這一番盛情了。而任青也忙,忙於公司裡自己的那一攤子的業務,忙於省裡省外的出差。這樣一來,兩人自是離多聚少難得見面了。更何況,即便兩人見面,也是除了回憶往事還是回憶往事,幾無其他的共同語言。如此這般時日一久,雖然說不上形同陌路,卻也生分了不少。

  後來,在好多年過去了的後來,那是馬涼擔任了春風廠的副廠長之後,才總算也找了個適合自己口味的地盤回請任青,這就是「小酒店」。

  現在,他們又在「小酒店」聚首了。

  當第一口酒滋潤了喉嚨的時候,任青不無調侃地笑了:「阿涼,每回一到這兒來,我就把自己想像成了一個農民,可以放肆地大口喝酒,大塊吃肉,不像那些高檔酒家,上來的菜肴都是小碟子裡鳥大一點兒……」

  馬涼也笑:「飲食方面過於精細了,對健康並沒有好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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