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時尚閱讀 > 兄弟時代 | 上頁 下頁 |
三 |
|
這兩個字宛如點燃了炸藥引信,還沒落地,教室裡已經掀起了巨大的爆炸聲浪:有人號啕大哭,有人尖聲狂叫,有人一腳踢翻了課桌椅…… 這場面,整個兒是一個「天下大亂」! 馬涼只看了身邊的任青一眼,便呆住了:但見任青臉色鐵青,目光迷亂地坐在那兒一動不動,如同癡了呆了傻了! 馬涼輕輕地推了他一下:「阿青……」 任青木然不覺。 馬涼有些害怕起來,低低地又喚了一聲:「任青……」 任青依然一言不發,只是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向馬涼投去了冷冷的一瞥,轉身向教室外面走去。 那一瞥,頓時將馬涼所有想說和不想說的話語全都凍結在喉嚨裡了——那是多麼冰冷的目光呵,簡直比對陌生人還要陌生!後來當馬涼也走出教室的時候,他方才痛心地醒悟過來,那涇渭分明的「本地工礦」、「外地農村」的分配去向,已經毫不留情地一刀將他們倆劃進了大相徑庭的兩個陣營。 一小時以後,任青於出了一件哄動全校,更令分配農村的同學後來紛紛仿而效之的開一代風氣之先的壯舉:他和他的姐姐姐夫用一塊舊木板抬著他那中風癱瘓臥床不起的者母親,逕自直闖學校「畢業分配工作領導小組」辦公室進行說理鬥爭。相映成趣的是,任青姐姐家兩個穿開襠褲的小男孩也緊跟在大人的屁股後面一路小跑…… 一場「世界大戰」就此揭幕。 馬涼絲毫不為所動,既不驚訝,也不震驚。他太瞭解任青這位光屁股時代的夥伴了,平常風平浪靜的時候不顯山露水,但每逢大事降臨之際卻必有不達目的誓不甘休的新招絕招。「樣板戲事件」便是典型的一例。 然而,馬涼沒有料到,任青這一回卻輸了,輸得幾乎連招架之功都來能拿出手。 學校將任青分配去農村的主要理由有兩條:一是任青的姐姐已經在省城工礦工作了,雖然是在里弄生產組,但是按畢業分配的有關政策,「二子留一」,故任青只能面向農村;第二個理由更硬朗,任青曾因「破壞革命樣板戲」而被專政機關拘押過,那麼就更有必要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至於任青的母親臥床不起,留在本地的任青姐姐姐夫完全可以照顧,沒有住在一起可以搬到一起住嘛,這些都不能成為任青不服從分配的理由…… 這一次馬涼無法不為所動,他大大地被震動了——因為這不僅僅牽涉到他馬涼一個人,而且還將直接影響到任青今後一生的命運! 馬涼陷入了沉思,陷入了一種與自己靈魂對話的深層境界。三天后,他找到了班主任姚老師,坦率地將自己和任青的種種故事全都傾倒了出去,包括「破壞革命樣板戲」事件。最後他向姚老師提出了一個請求,請求姚老師去和「華工組」商量,將他馬涼和任青的分配位置換個個兒,他願意替代任青上山下鄉奔赴邊疆! 姚老師大為吃驚,先是勸他千萬不要意氣用事,接著十分坦率地告訴他,任青分配農村的主要因素是「二子留一」的政策,而絕非第二條理由「破壞革命樣板戲」事件,那只不過是一顆「按需分配」的政治砝碼而已。 無奈馬涼已然鐵了心,而鐵了心去辦的事情是很少辦不到的。姚老師既為自己培養出了這麼一位具有重義輕利高尚革命品質的學生而驕傲,又為馬涼和任青的革命友誼牢不可破而高興。在馬涼的軟纏硬磨下,她終於十分感動地去「畢工組」遊說,最後,為馬涼爭得了一個十分光榮十分輝煌的去向——反修戍邊最前線的黑龍江軍墾農場!在當時,這絕對是一種頂級的待遇呵。姚老師原以為馬涼會感激涕零地向她道謝的,不料馬涼卻得寸進尺地向她提出了第二個也是最後一個請求,請求她和「畢工組」的老師千萬別向任青露底,就讓他永墜雲裡霧裡罷了…… 姚老師大惑不解:「這是為什麼?」 馬涼一笑:「他若是知道了,還肯讓我替代調包嗎?」 姚老師愣了半晌,不覺一聲長歎:「雖管鮑之交,也不過爾爾!」 馬涼心頭一熱,他竟聽出了話外之音,原來老師們也並不曾將「封資修」的文化有絲毫的忘懷呵…… 半個月後,任青忽然莫名其妙地收到了省城一家國營工廠的錄取通知書,正當他十分老實地趕到校「畢工組」詢問有沒有張冠李戴搞錯了的時候,卻聽到了原本分配在本地工礦的馬涼即將奔赴黑龍江軍墾農場幹革命的消息。雖然他這些日子因一直在市、區上山下鄉辦公室之間上躥下跳地窺視方向而很少去找馬涼,但他那顆絕非等閒之輩的大腦袋挺好使,稍一開動便覺得其中大有蹊蹺,為什麼恰恰是自己和馬涼的分配去向調了個頭?當他終於將一切全部查詢清楚的時候,馬涼和他的軍墾農場的戰友們已在前往火車站的途中了。 任青瘋了似的沖進了火車站。 在震耳欲聾的鑼鼓聲口號聲以及《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樂曲聲中,他沿著車廂一節節地奔跑著,狂呼大喊著馬涼的名字。 在火車車廂抽風似的晃動了一下之後,他終於看見了馬涼的臉正固定在一方墨綠色的車窗方框裡。 他立即高聲大叫起來:「阿涼!你為什麼,為什麼要這樣做呵……你不能去,你快下車!我不需要你頂替我!你聽見了嗎……」 他的眼淚和著話語一同向著馬涼迸濺! 接著,他看見了一個後來一直在他夢中出現的定格鏡頭:一頂黃軍帽,用力地向他一揮! 火車,啟動了。 任青喊著追著追著喊著,一直追出了月臺盡頭,直到掉進了枕木下的鋪路碎石堆裡! 但他竭力支撐起身軀站了起來,向著漸去漸遠的列車倏地重重跪下了,撕心裂肺地狂喊道:「兄弟……」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