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時尚閱讀 > 山月不知心底事 | 上頁 下頁
一三〇


  葉昀返家那一天,向遠什麼都沒有說。晚上,在那張巨大的床上,他們宛若世界即將毀滅般激烈地糾纏,瘋狂的汲取對方身上的溫暖,仿佛短暫的抽離便會枯竭而亡。

  此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葉昀不用再到局裡上班。他哪裡也不去,總是一個人抱著籃球在院子裡投籃,一次一次,從早上到晚上,不會厭倦,也不會疲憊。向遠回來後,他便興沖沖地和她一起吃飯,兩人絕口不提那些曾經的人和事。入夜,他們在最隱秘的激情後相擁而眠,平靜地廝守在自己搭建的一個虛幻的天堂裡。幸福就像天上的星星,夏夜裡躺在天幕下,覺得它離自己很近,好像唾手可得。

  可惜,向遠的睡眠淺,幾乎每一個晚上,她醒過來,總會看到躺在她身邊的葉昀雙眼緊閉,緊咬牙關,一身冷汗地被噩夢追趕。從他的神情裡,向遠可以想像他在夢中遭遇的恐懼和折磨,他想擺脫,卻無力擺脫。可是等到太陽升起,葉昀又會微笑著在她枕邊醒來,好像完全不記得夜裡死死纏住他的夢魘。

  終於在一個深夜,葉昀大叫著驚醒過來,一身如水洗過似的大汗淋漓。

  向遠坐起來,從背後抱著他,感受到他幾欲掙脫胸膛的的心跳。

  「告訴我,你害怕什麼?」她曾經以為,自己不問,他也不提,一切就會在時間的沙漠裡慢慢蒸發,但是她錯了,但是她錯了,那場夢魘不肯放過他,他不肯放過自己。

  「血,我夢到了滕俊身上的血,很多很多,像潮水一樣越來越多,連我的頭頂都沒過了,我呼吸到的全部都是血腥味。我張嘴想叫,血就從我嘴裡灌了進來。」葉昀大口大口地喘氣,從沒有想過自己會開槍殺死一個手無寸鐵的逃亡的人,滕俊縱然有罪,但是那個晚上,他也不應該送命。

  向遠吧葉昀的臉輕輕扳了過來,讓他面對著自己,「葉昀,你殺他是不是因為我?」

  葉昀仿佛又一次回到了那個深而黑的胡同,水泥的地面上,他們的腳步聲急促而淩亂。從向遠過去住的小公寓追下來之後,葉昀就一直在滕俊身後窮追不捨,他只有一個念頭,不能讓滕俊逃了,他手上足以毀掉向遠和他整個世界的東西,假如今晚讓他脫身,那後果更不堪設想。

  小公寓所在的位置雖然並不偏僻,但是四周多是一些舊式的住宅社區,各式的彎道窄巷非常多。滕俊對這裡並不熟悉,可是葉昀不一樣,向遠還住在這裡的時候,他曾是這一帶的常客。

  滕俊終於被他逼到了一個死胡同,警笛聲也呼嘯著越來越近。滕俊試著翻過胡同盡頭的那堵牆,卻徒勞地跌落下來。身後葉昀已經一步步逼近,他知道自己不是葉昀的對手。

  「你別過來,我坐了牢對你有什麼好處?我會把向遠的醜事全都抖出來,倒是誰都不得好過……葉昀,你放我一條路走,我不想坐牢!向遙和孩子還在等著我。」滕俊徒勞地貼著牆往後縮。

  葉昀卻伸出了手,「把你說的那段錄音交出來。」

  「交出來?然後你們再把我送到刑場上吃槍子?你別做夢了,要麼放我走,要麼你就等著看向遠的下場!你想怎麼樣,有本事就殺了我,你敢嗎?不敢就給我一條路走,逼急了我大不了魚死網破,倒是只要我有一口氣在,就絕對不會放過你們。」

  「我再說一次,把東西交出來。」葉昀的手已經按在了槍上,可是皮套卻被他手心的汗水濡濕。

  「我也再說一次,你休想。員警大隊人馬要來了是不是,葉昀,你到底放不放我走!」

  身後傳來快速靠近的腳步聲,每一聲都像在敲在兩個同樣緊張的人心頭。葉昀忍不住回頭,他的同事老王正朝這邊追過來。

  「葉昀,別讓他跑了。」

  從老王出現那一刻起,滕俊臉上就浮現出徹底的絕望,他知道自己再也走不了了。他所有的不甘和怨恨統統傾瀉在與他面對面的葉昀身上,是葉昀追得他無路可走,是向遠把他逼到了這裡,他要兩個人都付出代價,就算是下地獄,他也要拉他們一把。

  「你們不要後悔!」滕俊詛咒這一切,對著趕來的員警老王大喊了一聲,「我有向……」

  他只來得及說道這裡,後面的半句話戛然而止。子彈從他的前額穿透,在他身後滿是青苔的磚牆上炸開一朵紅白相間的血花。葉昀在千分之一秒裡,沒有猶豫,沒有思考,拔槍、瞄準、射擊……彈道精確一槍斃命,就像他無數次在射擊場上取得好成績一樣。滕俊再沒有可能說出下半句話,他在老王愕然的眼神裡倒了下去。

  葉昀心中潛伏的魔鬼終於扼死了天使,他早就知道自己心中生長著罪惡的非分指向和貪婪的欲望,癡戀本不該屬於他的東西,所以這一刻他屈從於人類天性的自私。就算向遠真的痛下殺手,葉昀可以不要正義,卻不能允許任何人傷害他愛的人,不能讓任何人葬送他剛剛嘗到的幸福滋味。他因此犯下了一身的罪,從此夜夜在噩夢中記起滕俊最後大睜的眼睛和不敢置信的容顏,然而即使他再也逃不開內心的自我譴責,重來一次,他還是毫不懷疑自己依然會做出那一個決定。

  向遠從葉昀的沉默中找到了答案,她以步步為營,原來自己只不過是命運手裡一顆微不足道的棋子,不管怎麼走都是死局。

  「果然是這樣,你開槍不是緊張和衝動,也沒有昏了頭。你是怕他說出不該說的事,所以才殺他滅口。」向遠不知道應該可憐誰,葉昀,滕俊,向遙,還是她自己。「可惜你不知道,滕俊身上的U盤裡已經根本沒有可以威脅任何人的東西,向遙私下把它給換了,就連我也沒有想到你會殺了他。葉昀,是誰和我們開了這一場玩笑?」

  「換了?」葉昀扭過身來,有哪麼幾秒,房間裡安靜到令人窒息。葉昀隨後弓下身子,把臉深埋在向遠胸前,像個驚慌失措的孩子那樣蜷成一團。

  「別這樣,葉昀,難受的話你就哭吧。」向遠用指節理著他烏黑濃密的短髮。

  葉昀搖頭,「我答應過你再也不掉眼淚。」

  「忘掉我說的那些話。很多時候,錯的最離譜的那個人是我自己,我太固執,其實哭也好,笑也好,愛也好,恨也罷,哪一樣強求得來?我最後悔的是不應該把你牽扯進來。」

  「向遠,我殺了人。有罪的人會不會下地獄?」葉昀喃喃的問。

  向遠抬起頭來笑了一聲,「那樣也好,至少我們在那裡還可以相依為命。」

  葉昀的淚水終於決堤,他在向遠的懷抱裡痛哭失聲,如果昨天是罪孽的,那眼淚是否也可以將它沖刷乾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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