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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九


  「像我一樣?」向遠已經分不清是哭是笑,「像我一樣不是作孽是什麼?你自己的孩子自己養,別把什麼事情都推給我。你啊,小時候不聽話,做媽媽了就得有責任心,孩子是你的,我不管,你自己好起來照顧他……」

  「再讓我無賴一次吧,你就當最後忍我一回。孩子他會比我聽話的,你看著他,就想起我……不,不要再想起我了……」

  向遠潸然淚下,「向遙,你不能這樣,如果還當我是你姐姐,就當可憐可憐我吧,挺下去,別泄這一口氣啊。算命的江湖騙子說我註定六親零落,孑然一人,我不信這邪!我不想眼睜睜地看著你們一個一個離開。」她記得葉秉林說過,在病危的人面前流淚是殘忍的,可是人生至此,還有什麼美好的東西沒有被撕開?

  向遙好像聽不見她的哀求,竟然奇跡般地舉起了一隻手,對著白晃晃的牆壁比劃了一個手影的姿勢,「阿俊,這只鳥我學得像不像……我覺得很像,你看,鳥要飛走了……」

  上午八點三十九分,向遙逝於G市醫大附屬醫院。向遠送走了她存於世上的最後一個血親,當她在育嬰房抱起那個男孩,她知道,這是向遙身上血脈的延續,也是她自己最後一點親情的延續。

  向遠給那個孩子取名為「餘生」——向餘生。

  第八十六章 命運和葉昀開了一場玩笑

  安頓好向遙的後事,那天晚上,向遠做了一個夢。她的半生都在披荊斬棘地往前走,義無反顧地往高處爬,但是在這個夢裡,卻一直在墜落,從寒冷徹骨的高出往看不見的深淵墜落。少年時的艱辛,異鄉求學的堅持,初入社會的奮力打拼,婚後的孤零和風光……還有月光下葉騫澤溫存的笑顏,那一天海上淒厲的風聲,爸媽、向迤日漸模糊的容顏,向遙與滕俊牽著手走遠的背影,這一切都如同鏤在懸崖上的印記。她下墜的速度如流星一般,來不及將那些浮光掠影的片段再看一眼,便已經一再地錯過。

  懸崖上的風雨與她擦身而過,縱身一躍的恐懼在無止境的墜落後變作了絕望的釋然,還有對塵埃落定、粉身碎骨那一個結局的嚮往……終於,崖底在望,只要再等片刻,沉沉的一聲悶響過後,迎接她的就是無止境的自在,她這半生從未體會的自在。然而,向遠閉上眼睛的那一刹那,重重跌落在無法意料的柔軟中,那感覺就像挾風風雷之勢打出的致命一拳,陷入了一整團棉絮裡,只餘無盡的悵然。

  向遠睜開雙眼,看到葉昀澄淨無暇的笑臉。他在崖底,用血肉之軀承接了她的墜落。他的眼睛在看著她微笑,但是接住她的那雙手卻慘不忍睹,模糊的血肉中白骨森然。

  「不——」

  向遠驚叫著從夢中醒來,低垂的窗帷在黑暗中無風自擺,夜涼如水,錦衾寒薄。她怎麼能相信葉昀這樣純良的孩子下得了狠手?據說他在十米開外擊中了滕俊的頭部,一槍爆頭。幾年的警隊生涯他一槍都沒有開過,仁慈是他們兄弟最大的相似之處,就連看到一直斷腿的鳥,葉昀都會心疼上很久,究竟是什麼讓他無視向遙最後的哀求,完全斷了騰俊的活路?

  天亮之後,向遠和葉家的律師一起輾轉見到了人在禁閉中的葉昀。出事的那天晚上,滕俊身上被證明並無致命武器,葉也就是說葉昀和另一個同事的追捕並沒有遇到暴力抗拒和暴力襲擊,可是他在同事的眼皮底下毫無預兆地開了那一槍。沒有人知道是為了什麼,就連一向器重他、力保他的上司苦苦追問,葉沒有得到一個合理的解釋。葉昀的回答只有一個:自己當時太過緊張衝動,完全失去理智,甘願接受任何處罰。此時已經是他被隔離審查的第四天,上頭已經責令他交出佩槍,暫停職務,至於會不會受到行政處分還要等待進一步的核實和調查,如果事情朝更壞的方向走,他很有可能被追究刑事責任。

  不過是四天沒見,隔著長條的桌子,兩人面對面坐下,恍若隔世。葉昀眼睛裡都是血絲,看得出來這些天他根本就沒有好好睡過覺,但身上依舊收拾得很整潔。這樣的見面已是破例,向遠心底如排山倒海,可臉上是淡淡的,問了一句:「還好吧?」

  葉昀緩緩點頭,咬了一會兒嘴唇,才說:「向遙沒事吧,他知道滕俊的事情了嗎……她一定很恨我。」

  想來他這幾天與世隔絕,沒有一個同事顧得上把向遙的事告訴他,可是他遲早也會知道。

  「恨不恨都不重要了。葉昀,向遙死了。生產的過程中出了意外,她留下了一個孩子,昨天我剛把她的骨灰帶回家。」向遠的敘述平靜如水,淚已經流過了,無須再重複一遍。

  「死了?」

  葉昀怔怔地重複,有那麼一會兒,期望向遠的下一句會說:「我騙你的。」怎麼可能死呢?小時候跟他一前一後走過上學的田埂路的向遙,四天前的那個夜晚,哭著說「看在我愛過你的份上」,懇求他放過滕俊的女孩,怎麼就死了?可是向遠不會開這麼殘忍的玩笑。

  葉昀的嘴角動了動,平放於桌上的雙手慢慢握緊。他沒有哭,肩膀卻不可抑制地發抖。在他看來很明顯的一個事實就是,假如滕俊還活著,向遙未必有事,他的那一槍殺了兩個活生生的人。

  「葉昀。」向遠朝他伸出了一隻手,桌子太長怎麼都夠不到他。葉昀卻慢慢地把自己的手收到了桌下。他不敢碰她,因為他的手上有擦不幹的血,是他吧向遠唯一的親人送上了不歸路。

  向遠何嘗不知道葉昀的驚痛,她的心裡也有一小片在劇痛下慢慢地潰爛。他的一隻手舉起刀生生斬下了另一隻手,可她能怎麼辦?死的都死了,活著的那一個她必須要保住,因為已經不能再失去,這是她僅有的、無須置疑的選擇。

  坐在一旁的律師得到了向遠的一個眼神,會意地起身,現實打了個電話,然後走到門邊,對監守著的員警低語了幾句。那員警朝葉昀的方向看了一眼,沉默地走了出去。

  「葉昀,抬起頭來,把你的手給我……把手給我。」向遠知道她的時間有限,已顧不上聞言寬慰。她的強硬和堅決讓仍沒法從向遙的死訊中抽身的葉昀如在夢中一般,緩緩將手伸出來,覆在她的掌心上。那只手冷得像冰,向遠反手緊緊握住。

  「你不會有事的。」

  葉昀對自己即將面臨的審判卻有一種聽之任之的漠然,「我自己做的事,後果自己負責,有事也怨不得任何人。」

  「但我不會讓你有事。」向遠看著她的眼睛,口氣不容置疑,「你記住,那一槍是逼不得已。那天晚上,你和另一個同事追捕殺人嫌疑犯滕俊到了那條死胡同,滕俊走投無路,反撲上來和你們拼命。他狂性大發地打倒了你的同事,還朝你沖過來,天太黑了,你沒有看清他手上是不是持有兇器。你給了他嚴厲的警告,可是他根本不聽,所以你開了槍,或許是防衛過當,但是你當時沒有選擇。你記住了嗎?是他先朝你們撲過來的,你沒有選擇。」

  「不是這樣的。」葉昀困惑地搖頭。

  「一定是!」向遠斬釘截鐵,「因為你的同事已經親口證明了這一點。你之前所交代的那些,是因為你受驚過度一時沒記清楚。你當時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保護你和同事的安全,劉律師會代表你處理接下來的事情,但是你要相信我剛才說的才是事實。」

  「向遠,你……」

  「我說過要讓你好好的,就絕對不會讓你出事。」

  葉昀難以接受,「可是你說的那些都不是真的,我自己做了什麼自己最清楚。不管有什麼後果那都是我應得的,我不能按你說的那樣做。」

  向遠面露淒然之色,「這不是為了你自己,葉昀,就當是為了我。」

  兩日之後,葉昀結束了隔離審查,在劉律師的陪同下離開警局。雖然槍殺滕俊一事還沒有最終了結,葉昀的公職也沒有得到恢復,但是她知道向遠已經做了足夠的努力,打通了各方關節。更何況,滕俊是一個證據確鑿的殺人在逃犯,沒有任何的幫背景,葉昀以往表現又一貫良好,上面樂於做這個順水人情保住自己人,所以他才得以回到家中,暫時恢復了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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