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時尚閱讀 > 山月不知心底事 | 上頁 下頁
七三


  李副總終於開口了,「我說說我的看法吧,葉總監剛才說的不是沒有道理,但是我作為管生產的,昨天又是最早趕到打架的現場,對於這件事的處理,我覺得參與打架的都要給予處罰,但處罰的側重點不應該是重懲合同工,對公司那幫元老卻一筆帶過。正所謂:不平則鳴。到我們公司幹活兒的外地人,湖南籍的也好,其他省份的也好,都是抱著本分幹活兒,掙口飯吃的目的,如果不是實在忍得太久,那些固定工又理虧在先,是絕對不會爆發到這種程度的。在這裡我也要自我檢討,雖說分管生產,但是在定額的分配和人員調度方面有很多地方我做得不到位,車間裡的不公平是絕對存在的。那幫合同工早有怨言,又找不到可以解決的途徑,再給一根導火索,出了這樣的事,也不能全怪他們。總之,我的意見是,假如要處罰,也理當從我們的固定工開始開刀,這件事確實他們理虧在先。」

  李副總說完,好些人都開始交頭接耳。向遠想,李副總真算是個再靈透不過的人,他平時做事公正,很得人心,在公司裡從不刻意傾向任何一個派系,但是他永遠知道該在正確的場合說正確的話。向遠不是沒有想過要處罰那幫外地人的,尤其是滕俊,但滕俊是她親手提拔的,眾人又都知道帶頭打架的人是她妹妹的男友,這個時候她的立場其實是相當尷尬的,這也是她到目前為止始終保持緘默的原因。李副總是地道的本地人,又是生產的第一負責人,由他的嘴來說這番話,才是站得住腳的。

  「李副總什麼時候成了外地工人的代言人啦?」葉秉文嗤笑了一聲,「別的人也就算了,焊接班的那個班長滕俊,身為班組管理人員,不但沒起到作用,反而帶頭打人,這樣的人怎麼能繼續留下來,這不是笑話嗎?」

  「如葉總監所說,滕俊如果要走,那麼同為班長的老馮一樣要走,大家犯了差不多的錯誤,沒有理由因為身份問題厚此薄彼啊。雖說是固定工,但是違反公司規定,同樣是可以按制度讓他們走人。」李副總口氣並不強硬,說出的話卻讓人很難反駁。

  葉秉文兩手一攤,看著葉騫澤說:「既然這樣,我也不管了,你爸爸不在,你說了算,該怎麼處理,你決定吧。」

  葉騫澤依舊眉頭深鎖,他是為難的,挑起事端的兩個帶頭人裡,老馮跟隨他父親葉秉林多年,從江源創立之初就一直在車間幹活兒,手把手地也帶出了不少徒弟。當年江源還是個小廠,資金不足,幾度陷入即將破產的邊緣,很多老員工都紛紛另謀高就,那時老馮正當壯年,也是一把技術好手,別的同類企業想把他挖走,卻被脾氣暴烈的他痛駡了回去。他和其他一部分元老在葉秉林最困難的時候留了下來,陪江源一起度過了風雨飄搖的時期,這也是葉秉林當初堅持給予他們最優渥待遇的原因。在葉秉林看來,雖然這幫元老並沒有江源的股份,但他們是公司必不可少的一分子,沒有他們,就沒有江源今天的發展壯大。

  這幾年,老馮和他同時期的不少固定工一樣,活兒幹得少了,日子輕鬆了,脾氣也養刁了。葉秉林並非全不知情,不過是始終念著舊日情分,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罷了。葉騫澤歸國之後初入公司,也在車間待過一段時間,很多生產上的事情都是老馮手把手地教會他的,說起來,兩人也有半個師徒之誼,讓他做出辭退老馮的決定,委實是太難。

  然而,在江源這幾年,葉騫澤也深知公司的積弊,對那幫幹活兒多,收入少,還要受固定工欺壓的外地人,他也是心存憐憫的。尤其是滕俊那個年輕人,和向遙關係那麼親密,作為姐姐的向遠雖然嘴上不說,實際上哪能不照應這兩個人,葉騫澤當然要顧及妻子的感受。

  他想了想,開口道:「事情已經發生了,肯定要處理,但是我認為處理的方式不一定非要兩敗俱傷,趕走幾個人才甘休,懲罰畢竟是手段而不是目的。這件事兩邊都有錯,我誰也不偏袒,但重點還是要放在矛盾的調和上,而不是激化矛盾。這樣吧,兩邊帶頭打架的人都解除原有職務,暫時停工檢討半個月,記大過一次,扣除當月獎金,參與打架的主要成員都給予全公司通報批評,剩餘人員也要利用專門的時間總結檢討這件事情,絕不能讓類似的事件再發生。」

  這樣中正平和的處理方式是他一貫的風格,在這個時候也恰好安撫了各方面的情緒,所以就連葉秉文也不再有異議。在這件事情敲定之前,葉騫澤看了妻子一眼,「向遠,你覺得呢?」

  向遠還沒開口,葉秉文就笑了起來,「敢情最後拍板的還不是你啊。不過未來妹夫都暫時無憂了,向總還能有什麼意見呢?」

  向遠亦嘴角含笑,「既然是討論,意見當然是大家都可以提。昨天打架的那陣勢在座各位不少都親眼看到了吧,要我說,怎麼善後,怎麼處罰相關的人員,都是小問題,這件事算是這麼過去了,可我們真能確保不讓類似的事件再發生嗎?拋開打架不談,是什麼讓本地固定工和那幫外地合同工對抗情緒那麼激烈?只怕大家都心知肚明,這次事情最根本的導火線不是老馮喝多了酒,也不是滕俊帶頭鬧事,是我們的用工制度有問題。江源不是國企,本來就不應該有什麼固定工一說,更不是福利院。你們可以看看國內幾個建材大廠,哪個像江源背著這麼重的擔子,養著一群米蟲?話又說回來,不怪那些固定工懶,誰面前有不勞而獲的機會都會像他們一樣。他們是江源的元老,這沒錯,但江源也從來沒有虧待過他們,如果他們一直老老實實地做好自己分內的事,當然可以一直分享公司壯大後的果實,但他們現在在車間裡,就像幾顆老鼠屎,壞了一鍋湯。換作你們中的任何一個,跟他們分到一個班,幹比他們多三倍的活,領一半不到的薪水,只怕你們也要反!江源記得那些元老過去的功勞,那是葉董仁厚,可現在為公司加班加點的那些外地人就沒有功勞?用工制度一天不改變,待遇差距一天不縮小,就算辭了目前所有的外地人,換上新的一批,這隱患就像地雷一樣,誰敢保證這樣的鬥毆沒有下次?」

  「你倒說得冠冕堂皇,我大哥都不敢輕易動那幫老的,你能怎麼樣?把他們都踢出江源?笑話!」葉秉文聽到向遠的話,愣了一下,繼而又表現出不以為然。

  「沒錯,向遠,那幫人幾十歲了,他們在江源幹了半輩子,再怎麼樣,爸爸也不可能同意辭退他們的。」葉騫澤也低聲勸道,難得他在這件事上跟葉秉文保持了一致。

  向遠笑道:「我怎麼敢說辭了他們?只要他們願意,當然可以像葉董承諾過的那樣讓他們幹到退休的那一天,但是有一個原則是不能改變的,那就是你出多少力,就該拿到多少回報,企業不能養閒人吃大鍋飯。當然,為了以示區別,固定工的基礎工資可以高於外地的臨時工,但定額部分應該一視同仁。而且李副總,我認為車間定額應該細化到個人,完成多少,就拿多少錢,在這點上一視同仁,既能保證固定工的優勢,也能縮小車間收入差距。」

  「可是,按照這個定額演算法,以那些固定工現在的能力,只怕一個月到頭完成不了基本的任務。」李副總不無擔心。

  「那就調換到他們能夠勝任的崗位。江源永遠有他們的一席之地,但必須是適合他們的,種花掃地,什麼都可以。寧可多設幾個崗位安置他們,也不能讓無所事事的人留在班組裡打擊其他人的工作積極性。當然,不同的崗位有不同的待遇,種花就拿花匠的錢,掃地就跟清潔工收入一樣,這很公平。」

  「一派胡言,你這就是空想。」葉秉文冷笑。

  向遠也不生氣,「空不空想,我們且等著瞧。」

  末了,鬥毆事件的處理方案並沒能通過這次會議得出結果,大家各執己見,葉騫澤無奈,宣佈散會。

  向遠走出會議室,滕雲已經在他辦公室等候。

  「怎麼樣?」滕雲問道。

  向遠聳肩,「跟我預想的差不多,不過是借著這個會議的名目把事情提出來罷了,急不來的。」

  她回到自己的位子,滕雲坐在他對面。

  「為什麼不問我你弟弟的事情怎麼收場?」向遠揚眉看著滕雲。

  滕雲的笑容有些苦澀,「向遠,你既然借著這次打架的契機來提出那件事,如果成不了就罷了,一旦真的對那幫遺老開刀,滕俊他是勢必不能留下來的。你必須權衡各方面的壓力,這個你我心裡其實都很清楚。」

  向遠歎了口氣,「滕俊是個不錯的孩子,今天騫澤已經給了我一個臺階,只要我不出聲,他是可以留下來的。」

  「他不走,那群老祖宗也不會走。算了,他做事還是太衝動,也該受到一點教訓。況且,阿俊他那麼年輕,就算離開江源,以後的路也還長。」

  「你倒來勸我了?滕雲,人心都不是鐵打的,我何嘗不知道他是你的親堂弟,你心裡比我難受。我這邊還有向遙,唉……」

  向遠從未覺得做出一個決定是這樣的難。滕雲不說話了,正如向遠所說,誰的心是鐵打的?滕俊好不容易在江源站穩了腳跟,而且他堅信自己是對的,如果因為這件事將他開除出江源,對他來說確實是殘忍的,向遙只怕也不能夠理解。

  兩人都無言,良久,滕雲對向遠說:「記得半個月前你跟張天然下的那局圍棋嗎?我就在旁邊看。最後你在處於劣勢的情況下贏了他,我問你訣竅,那時你只跟我說了一句話。」

  向遠焉能不領會,她長籲了口氣,「是啊,捨得棄子,才能活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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