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時尚閱讀 > 山月不知心底事 | 上頁 下頁
七一


  李副總對著竊竊私語的那幫本地人說:「別以為公司不敢拿你們怎麼樣,有重大違紀情況的,不管簽了什麼合同都得給我走人!」

  那幫人沉默了一會兒,依舊沒有人出聲,但是各自的腳步都在悄悄地轉變陣營,最後一個被孤立凸顯在人群中的,儼然是一個年近五十、神情尷尬的中年男人。

  向遠做出一個恍然大悟的表情,「馮師傅,原來是您。」

  那個被稱作馮師傅的男人臉膛泛起異樣的赤紅,竟像是出工前喝了不少酒。他這個時候雖惱怒,倒也不膽怯,上前一步,聲如洪鐘,「我就是要教訓一下這幫外地佬,怎麼樣!要不他們遲早騎到我們頭上撒尿。他們算什麼,我當年跟著葉董,十幾個人三台機器創業的時候,他們還不知道在哪兒刨食!小李,你敢說你不是我手把手教出來的徒弟?」

  李副總頓時一陣難堪。向遠知道這個馮師傅說的想必不假,點了點頭,「馮師傅這些年的確勞苦功高,但江源何嘗虧待過您老人家?如果不是葉董念舊情,您哪能每天三杯兩盞小酒下肚,抱著手看著這幫外地佬幹得死去活來,自己就等著安享天年?李副總是您徒弟這點不假,不過還好馮師傅有所保留,這手打架的功夫沒來得及傳授給徒弟。」

  她不想再去看那張變色的老臉,面對著那些工作服明顯要比本地人破爛的湖南工人,歎了口氣,「你們這邊是誰,不肯說?出來謀生,找份工作不容易,真想一起收拾包袱回老家嗎?」

  誰都沒有動,但是越來越多人低下了頭。

  「你們中的誰,既然有膽量為同鄉出頭,何苦還讓同伴給你背黑鍋呢?」

  她在一片寂靜中等待了幾秒鐘,然後如願地在人群裡聽到了一個年輕的聲音。

  「是我,是我帶的頭!」

  向遠目不轉睛地看著人群中走出來的年輕人,眯了眯眼睛,心裡一陣說不出的滋味,「居然是你,滕俊。」

  第三十三章 殘忍的機會

  捨得棄子,才能活局。

  「居然是你。」

  向遠把滕俊單獨叫到了辦公室,她靠在椅背上,看著站在辦公桌不遠處的滕俊,臉上看不出喜怒。

  滕俊低著頭,一下一下地扯著沾染了油污的工作服衣袖,沉默而無措,哪裡還像個聚眾鬥毆的領頭人。他既不申辯,也不求情,似乎在等待著向遠的判定。

  然而許久之後,向遠才又問了一句:「滕俊,為什麼是你?」

  滕俊抬起頭,有一瞬間,無法確定向遠眼裡一閃而過的異樣表情是否是痛心。

  向遠暗裡歎了口氣,有一度,很努力地說服了自己:向遙雖糊塗,但至少沒有跟下三爛的人混在一起,這個叫滕俊的男孩是個踏實而本分的人,他對向遙也確實是真心實意的好。

  她過去並不看好滕俊和向遙這一對,因為覺得向遙未必真心想跟滕俊在一起,不過是孩子氣的胡鬧,想借滕俊來氣氣向遠,還有葉昀。向遠怕向遙拿自己的感情當兒戲,到頭來,別人不在乎,吃虧受罪的是她自己。可是這一段時間的冷眼旁觀,向遠竟然越來越覺得,如果向遙真的選擇了滕俊,倒也不是一件太糟糕的事,至少滕俊的溫厚老實,恰恰可以包容向遙的敏感任性。

  沒錯,滕俊那時只是個小小的門衛,毫無出息,就算在江源,也處在員工的最底層,向遙跟了他,勢必過不上優渥安逸的日子——向遠苦過,曾經對自己發誓,絕不會讓當年那些捉襟見肘的日子重複,當然也不能讓自己在世上唯一的親人受苦。向遙再怎麼跟她鬥氣,跟她過不去,她都有責任安排好這個妹妹的生活,才能向地底下的父母交代。然而現在的向遠,已經完全有能力改變滕俊的境遇。

  所以,在培訓名額已滿的情況下,向遠特意要求人事部安排滕俊參加焊工培訓,與其說她給了這個男孩一個機會,不如說她是給了自己一個安心的理由,也給了他一次小小的考驗:如果通過為期一個月的培訓,從未接觸過電焊操作的滕俊通不過上崗考試,那就證明他是扶不上牆的爛泥,不值得為他花費心思。

  好在滕俊的勤奮刻苦總算沒有讓向遠失望。向遠讓他成為江源最炙手可熱的焊工,繼而又讓他做了班長,這在外地合同工裡即使說不上是獨一無二,也算是個特例。為此葉秉文之流明裡暗裡沒少表達過不滿,甚至背地裡謾駡她為了自己的妹妹看上的一個小白臉而壞了江源的規矩。這些向遠心中有數,可她都充耳不聞。她一貫識人極准,自認不會看錯滕俊,滕俊或許沒有辦法如他堂兄一樣聰明能幹,成為向遠的臂膀,但他的人品和做事的態度都讓向遠放心,只要他踏踏實實地幹好自己分內的活兒,都算不枉費向遠的一番心思。即使他和向遙成不了,給他一個好的前程,也可以看作是向遠犒賞滕雲的一種方式。

  可以說,當向遠質問是誰帶頭打架,滕俊應聲從人堆裡走出來的時候,向遠的臉上無異於挨了一記不輕不重的耳光。

  滕俊向來在向遠面前有些膽怯,他避開向遠的視線,說:「對不起向總,我……我給你添麻煩了,可是我實在受不了那些人了,大家都是人,都幹一樣的活兒,為什麼他們得到的遠比我們多,好像還高人一等?這……這實在太不公平!」

  向遠冷笑,「世上哪來絕對的公平?你來江源也不是一天兩天,有些事情早在你出現之前就已經存在了,也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改變的。那些人即使有不是,難道你跟他們打一架,就世界大同了嗎?」

  滕俊說:「以前我總以為,只要踏踏實實地幹活,本本分分地做人,就能夠活出個人樣,現在才知道,根本就不是這樣。向總你也是知道的吧,現在車間裡,每一個班都有幾個固定工,大多數都是本地人,名義上大家一起幹活兒,完成的定額全班平分,但是哪個班裡累死累活的不是那幫外地合同工?那些固定工呢,就知道在旁邊摸魚偷懶,還指手畫腳。這有什麼辦法,我們不幹活兒就得滾蛋,可他們不用擔心,他們不靠定額也不會餓死。好,你說世界上沒有絕對的公平,我們也一直都在忍,誰讓咱不走運,沒他們的機遇,千里迢迢到這裡只要能討口飯吃,多幹少拿也就算了,可他們明明已經得了便宜,為什麼還要欺負人?」

  也許滕俊自己都沒有意識到他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大,原本的不自在和膽怯正在慢慢被他心中的義憤取代。向遠知道,他不是個好鬥的人,必是那幫不爭氣的元老做了什麼出格的事,點燃了這幫外地勞工長期累積的不滿。

  「二班開吊車的陳柱,我的老鄉,不知道你認不認識,他算是出了名的老實人。二班有兩個吊車司機,可什麼活兒不是他在幹?有他在,另外一個本地司機壓根兒就沒上過晚班。陳柱也算在公司幹了差不多十年,一個人養全家老小。今晚上早些時候,他家裡來人了,說他老娘在他租的棚屋裡發了病,讓他趕緊回去看看。陳柱當時從吊車上下來,趕緊跑去找他們班長,想請一個晚上的假,既然生產那麼忙,他問班長能不能打電話讓另外一個吊車司機頂頂他。結果呢,他們班馮班長在分工房裡跟我們的一個焊工在喝酒吃花生米,不肯批假,也不願意打電話叫人來頂班也就算了,還把陳柱罵了個狗血淋頭,說什麼外地人就是奸猾,想著法子偷懶……誰沒有爹娘老子,但凡是個有良心的人,誰願意拿老娘的安危來說笑?陳柱當時急昏了頭,就提高嗓門和他們班長理論了兩句,就為了這兩句,那個姓馮的劈頭蓋臉就罵個沒完,從分工房一路罵到車間還不甘休。他是多喝了兩杯,不過即使在清醒的時候,他拿我們當人看過嗎?他們這些本地的大老爺從來就沒有把我們當人看!」

  「所以你就帶頭打了他?」

  「我沒打他!」滕俊捏緊了拳頭,「他叫駡到車間裡,還一直發著酒瘋推搡陳柱,陳柱受氣受慣了,就知道賠不是,聯手都不敢還一下。我們在旁邊的人都覺得看不下去,當時我離他們最近,見那姓馮的推陳柱的力氣實在太狠,就幫陳柱擋了一下。我哪知道他叫得跟瘋狗似的,實際上就是一隻軟腳蝦,我都沒想過傷他,他自己站不穩,絆到地上的鋼筋摔了一跤,一站起來,什麼話也不說,掄起根鋼條就朝我和陳柱打。手指粗的一根圓鋼啊,以他那玩命的力度,打到要害地方是能要人命的。我起初就知道躲,旁邊的那些固定工都在看好戲,他們嘴上說什麼你知道嗎?他們對姓馮的喊:打死這幫外地佬!只要是個人,都不能任他這樣欺負,難道要像條狗一樣被他追著打?我才剛撿起一條角鋼招架幾下,他們那夥人就一起圍了上來。」

  滕俊說著,憤然在向遠面前卷起了工作服的衣袖,手臂上的淤青紅痕觸目驚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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