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時尚閱讀 > 山月不知心底事 | 上頁 下頁
三六


  葉家就是一趟渾水,向遠看出來了,可她欠著葉秉林的情,當初說過,只要他需要,一句話,她就會回來。這個情遲早要還,只是沒想到這一天來得那樣快。她並不欣賞救世主,所以勸騫澤凡事量力而行,把自己保護好,才有資格兼顧他人。可世事總愛捉弄人,像她這樣清楚地獨善其身,偏偏一再地救火,那麼,說不願意傷害任何人的他,是否真的能夠如願?她不知道。

  有一段時間,葉昀想著法子鍥而不捨地追問向遠一個問題:什麼是所羅門王的寶瓶。向遠起初含糊其辭,「想知道嗎?上圖書館看書去。嗯,公安大學的圖書館裡應該也是有童話寓言書的吧。」

  誰知道他卻較上了真,「我看過書了,我問的是我哥跟你老說起這個的意思。」

  向遠煩不過他幾次三番地在耳邊嗡嗡嗡地吵,就說:「我未必非得每件事情都得告訴你吧。」

  葉昀竟為了這句話生了很長時間的悶氣。他順利考上本省的公安大學後,就從家裡搬去住校,學校實行軍事化管理,嚴格得自由活動的時間比高中時候還少。他連續幾周不和向遠聯繫,卻發現只有自己平添苦惱,因為她依舊忙忙碌碌地仿若渾然不覺。再見面的時候,他藉故去江源的辦公樓閒逛,「順便」走到向遠的辦公室,看著埋首在筆記型電腦前的她,怏怏地說:「一個多月沒見你,你手頭的事怎麼就沒減一些?」

  向遠漫不經心地答道:「一個月?有那麼久嗎?」

  葉昀只得放棄只有他一個人知道的非暴力不合作運動,在她辦公桌對面不斷轉動著自己在轉椅上的身體,「是秘密嗎,告訴我就那麼難?」

  向遠消化了很久才意識到他話裡所指,其實所謂「所羅門的寶瓶」談不上什麼秘密,她之所以避而不談,只是覺得這件事與其他人無關,可她沒有想到葉昀會對這看似很小的一件事耿耿於懷。

  「看過伊索寓言吧。」她耐著性子停下手裡的工作回答他,「一個山裡的孩子在水潭裡撈到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白瓷瓶子,瓶口被緊緊封住了,他費了很大的氣力也打不開。反正也只是一個其貌不揚的瓶子,沒有什麼值得探究的,他正打算把它扔回水底,想不到瓶子像有生命一樣地震動起來,裡面有一個聲音在央求他,『求求你打開瓶子,放我出去。』」

  向遠看著聽得聚精會神的葉昀,有些忍俊不禁:這孩子,別人說什麼他都信。葉昀卻催促她,「後來呢,後來怎樣了啊?他把瓶子打開了沒有?」

  向遠托著腮,「你為什麼急著問他有沒有打開瓶子,卻不擔心瓶子裡的是不是怪物呢?那個孩子就覺得瓶子裡急切想出來的不是個好東西,他害怕了,更不敢打開瓶子,恨不得將它沉到湖裡更深的地方。瓶子著急了,便對他說:」我是一誕生就被封在這瓶子裡的魂靈,已經睡在水底無數年,你是第一個撈到我的人,我答應你,只要你肯想辦法讓我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是什麼樣子,我就會給你很多很多的寶貝和財富。「可那撿到瓶子的孩子是個純樸的人,他說,他不需要寶貝和財富。『那你總有願望吧?我可以讓你實現你的三個願望,在你最需要幫助的時候,為你渡過難關。』」

  「他答應了是嗎?」葉昀問。

  「是的,他心動了,他是個善良的孩子,心想,如果真的有三個願望,不但可以幫助他自己,說不定還能幫助他身邊的人。於是他對瓶子說:『我現在過得很好,沒有需要實現的願望。這樣吧,我把你帶在身邊,遇到困難的時候,你就來幫助我,只要三個願望用完,我一定會想辦法把你放出來的。』」

  「瓶子答應了嗎?」

  「它沒有選擇。」

  「那後來怎麼樣了?我是說三個願望用完了之後。」

  「我也不知道。好了,故事說完了,滿意了嗎?」

  葉昀已經不是過去那個懵懂的小男孩,他思索著這個似是而非的故事,哪裡是什麼伊索寓言,倒是像他在書上看過的《農夫和魔鬼瓶的故事》和《阿拉丁神燈》的混合體。他努力想找到向遠賦予這個故事的意義。

  「想什麼呢,這麼出神?故事不好聽?」向遠笑著打趣他的一臉認真。

  葉昀撓了撓頭,「你知道的,很少有人給我講故事。」

  「去你哥辦公室逛逛吧,他在五樓,早先時候還打電話過來,說中午帶你去吃飯。現在也快下班了,你見到他幫我說一聲,我還有些事沒做完,已經訂了盒飯。」該說的都說了,上班時間,向遠開始逐客。

  葉昀慢騰騰地站起來,雙手支在向遠的辦公桌上,問道:「你就是那個故事裡的那個瓶子,我哥是撿瓶子的人對不對?」

  「說你傻你還真傻到底了,故事也能當真?去吧去吧。」向遠匆匆地朝他揮了揮手。

  「可為什麼瓶子一定是我哥撿到的?」他被她用桌上的簽字筆敲痛了手,依舊不依不饒。

  向遠半真半假地打發他,「因為我小的時候,十歲吧,有一次溺水,被你老哥撈了上來。」

  「我不信!」葉昀斷然拒絕接受這套說辭,「誰不知道你水性好得不得了?我哥是半個旱鴨子,你救他還差不多。」

  「沒聽說過」善泳者溺「?說實話,我就那一回抽過筋……怎麼,還是不信?沒辦法,你那時候還被背在你媽背上,想讓你做個見證也是不行的。」

  剛說完,電話鈴就響了,向遠接起,笑著說了句:「還在呢。」然後又「嗯」了幾聲,放下電話,「你哥打電話找你來了,好不容易見你來公司一次,聽說差不多大半個月沒回家吃飯了啊,學校真這麼好玩?」

  「向遠姐,說真的,那個故事……」

  向遠嘖了一聲,「還沒完沒了啦。」

  他見她沉下臉來,也不敢再纏,只飛快地補了句:「我就是覺得吧,其實那瓶子裡的東西很可憐的,它被封住沉在水裡那麼久,一定很想出來。可那撿瓶子的人光想著瓶子能幫助自己和身邊的人實現願望,卻沒打算立刻把它放出來,你說他是個善良的人,可他沒想過瓶子的願望,這不也是一種自私?」

  葉昀說完,見向遠面無表情,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說錯了話。他一邊朝門口走,一邊訥訥地說:「我說的是撿瓶子的人,不是說我哥。我先上樓去了。」

  向遠聽著他合上門,把手裡的筆丟到一邊,撐住了頭。

  他懂什麼?他怎麼會知道,當年那個十歲的女孩猛吸一口氣,一個人在秋日的午後紮進冰冷的潭水裡,憋到下一秒肺就要炸開。她看著頭頂上漂浮的枯葉越來越遠,新的一片葉子掉落在水面上,只有漣漪,沒有聲音,四周越來越安靜……終於聽不到哭泣,聽不到讓她痛恨的哀婉的二胡聲。媽媽死了,她失去了生命中第一個至親的人,然而那時還意識不到這只是個開始。她只想永遠潛在水底,一片死寂中,媽媽的呼喚忽遠忽近。

  她動了動,可有雙無形的手把她往下拽,屏住的呼吸開始鬆懈,冰涼蔓延到五臟六腑。她以為自己再也看不見水面上的太陽……當她嗆著水,忍受著肺裡火辣辣的疼痛,被午後的陽光射得無法睜眼的時候,才聽到了身邊有個不屬於自己的咳嗽聲,是他——葉騫澤,一身是水地跌坐在她身邊,全身盡濕,狼狽不堪。水從她的頭髮中串串滴落,她在滿臉的水珠中無聲地哭泣,他沉默地去擦她的眼淚。她只在他一個人面前哭泣過,雖然他說他拭的是她臉上的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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