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時尚閱讀 > 山月不知心底事 | 上頁 下頁
二七


  向遙跟葉昀一樣,十六歲,正值青春期。儘管向遠自己好像沒有經歷過這一時期,但她可以理解向遙在這個時期的叛逆和彆扭,所以通常不跟她計較。有時向遙過火了,她乾脆就回去得少一些,眼不見心不煩,但向遙用的花的從來沒有少過。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向遙打電話給她,除了要錢,就沒有別的事情了。

  一路上,李二叔和李二嬸擔憂地說了不少關於向遙的事情,向遠越聽,臉色就越往下沉。

  回到家,門虛掩著,裡面黑洞洞的,顯然向遙不在家——正值週末,向遙晚上不住校,她明明知道向遠這一天會回來。

  「這個向遙,真是越來越不懂事了。」李二叔嘮叨著,幫向遠拉亮了燈,李二嬸去給她整理被褥。向遠舟車勞頓之下,即使一動不動,腰傷也是隱隱作痛。她掙扎著給兩個老人家倒了水,還好水壺不是空的。坐了一會兒,還不見向遙回來,她便說服了二老先回家休息。二老離開之前,她悄悄地把一卷錢塞到李二叔手裡,老人還想推辭,被向遠制止了。這些年,她和向遙姐妹倆受李二叔一家照顧不少,她點滴都記得。

  李二叔夫婦離開之後,向遠就一直坐在堂屋的方桌前等著向遙回來。家裡的老爺鐘敲了十二下,她才聽到了門口的動靜。從腳步聲可以聽出,向遙不是一個人。她聽著門口的男女笑鬧著道別,然後有一個腳步聲走遠,她就連打開門去看個究竟的力氣也沒有。

  向遙推門進來,看到坐在桌邊的向遠,笑容凝結在臉上,過了一會兒,才露出個小小的意外的表情,「啊,你回來了。對了,你說過的,我忘記了,怎麼辦?」

  向遠指了指自己身邊的位子,示意她坐過來,「忘記了當然不要緊,你只要告訴我,這麼晚了,你從哪裡回來。」

  「哦,跟幾個朋友去村裡的錄影室看影碟。」向遙漫不經心地邊說邊倒水喝。

  「朋友?除了村裡那幾個二流子,還有誰會在那種地方混到半夜?」

  「隨你怎麼說。」

  「別人我管不著,可你看看你像什麼樣子?你跟那些二流子有什麼區別?」向遠看著向遙那一身奇裝異服,開始後悔自己管教這個妹妹太少。

  「你在管我嗎?你現在終於想到管我了?我跟你說,我不用你管。」向遙遠遠地,挑釁地看著向遠。

  向遠並不生氣,「不用我管?可以,從我不管你的下一分鐘開始,你別再開口問我要一分錢,然後你再去試試,在你不偷不搶不賣的情況下,你能不能自食其力,又或者,你的」朋友「會養活你。」

  她見向遙不說話,便繼續說:「我也不想管你,可是你得管管自己,別鬧出那些破事,讓人把電話打到我那兒,我都替你臉紅。向遙,你過來……我讓你過來聽見了沒有!」

  她聲音不算大,但向遙杯裡的水濺出了幾滴,遲疑了一下,還是老老實實坐到向遠的對面。

  「向遙,說實話,你是不是覺得我虧待了你?」向遠看似心平氣和地說。

  向遙還是不吭氣。

  「你不說話?那我繼續猜,你很缺錢用?」

  向遙的臉頓時刷白,有些慌張地搖頭。向遠冷冷地說:「你就缺那十塊二十塊零花錢?缺到要在學校宿舍偷的地步?你沒有的話可以說一聲啊,我哪次沒有給你,啊?」她從衣服口袋裡掏出一把零錢,沒頭沒腦地朝向遙臉上扔,「你說啊,你為什麼要偷?你成績不好,不愛念書,不思上進也就罷了,我沒指望你什麼,只求你踏踏實實做人。結果呢,你跟那些不三不四的人鬼混,在學校小偷小摸被老師告到我這裡來,你究竟想幹什麼?你說啊,說話!」

  向遙縮了一下,然後咬咬牙,「我就是愛錢怎麼樣,你不也一樣!」

  向遠氣得發抖,「至少我每一分錢都光明正大,你跟我比?」

  「我比不了你,連做你妹妹都不配。你什麼都比我強,你做什麼都是對的,我做什麼都是錯的。你從來就不喜歡我。」

  「你想知道我為什麼不喜歡你?你太不爭氣!」

  「在你心裡面,除了你自己,還有誰是爭氣的?我、爸爸,我們在你眼裡都是寄生蟲,是多餘的。對了,你最喜歡的是向迤,可是他死了,所以你更加恨我。你一定在想,那天死在潭裡的那個人為什麼不是我。」向遙忽然淚流滿面。她是個漂亮的女孩,繼承了父母五官的所有優點,向迤跟她長得很像,如果活到現在,應該也是個俊俏的小夥子。

  她的話逼得向遠不得不又想起了弟弟在水裡漂浮的身影,慘白的,腫脹的——向迤,她最貼心的小弟弟。向遠覺得自己痛得沒有辦法呼吸,腰部,還有腰部更往上的地方。如果向迤還活著,她就不用因為世界上只剩向遙這僅有的一個親人而不得不對她好——沒錯,她也想過,為什麼死的那個人不是向遙。

  「你沒資格跟我提向迤。」向遠一字一頓地說。

  「我也不想提他,可我天天一閉上眼就看得見他。那天我只是跟他開個玩笑,裝成溺水的樣子喊救命。我怎麼想得到他會真的跳下來?怎麼想得到他的腳會抽筋?我想去救他,可是水忽然變得很冷,我很害怕,就這麼眼睜睜地看著他沉下去,連伸出來的手都不見了。我們都嚇呆了,鄒昀也嚇呆了,這主意原本也有他一份,看著向迤跳下水的時候他還在背後偷笑,可最後只會哭……向遠,你以為向迤死了我不難過嗎?他跟我從存在的那一秒就在一起,我願意代他去死。我死了,他活了,你就高興了,可是現在我沒辦法,沒辦法,你知道嗎?」

  向遠聽得像出了神,向遙撕心裂肺的哭泣聲仿佛跟她隔著一道看不見的牆,只有一些聲音似遠似近地透過來,「我心裡也很痛,很痛,你知道嗎?你知道痛嗎……」

  痛嗎?痛嗎!

  她忽然起身給了向遙一個耳光,然後身邊的一切才安靜了下來。

  「你說你痛,問我知不知道。我告訴你,我不知道!就像這一巴掌打在你身上,你很痛吧,嘖嘖,半邊臉都紅了,可是我一點感覺都沒有,真的,痛的只有你一個人而已。我就是要讓你知道,世界上沒有什麼感同身受。你覺得自己的心肝都被撕得血淋淋的,腸子都被鉸斷了,其實別人一丁點都體會不到。別人看你表情恐怖,同情一會兒,接著該舒服還得舒服,該高興還得高興,因為你是你,我是我,他是他,我們的心、我們的肉長在各人自己身上,酸甜苦辣,自己嘗的味道只有自己明白。別把希望寄託在別人身上,別要求別人懂你的感受,叫得再大聲也是白費工夫,不怪別人冷血,怪你自己沒防備。」

  向遠說完,向遙打了個寒戰。她奪過向遙手裡的杯子,用力摔在地上,清脆的破裂聲在夜晚令人聞之驚心,向遠的聲音卻平靜無瀾,「你再這樣下去,就像這杯子一樣,摔爛了,掃掃就該扔了,別人卻都還是好好的。你最好記住我的話。」

  她朝房間走去,移動腳步的時候發現腰都直不起來。向遙動了動,像是想去扶她,卻沒敢走過去,只知道喃喃地問:「你腰怎麼了?」

  向遠冷笑了一聲,「看見了吧,腰疼的是我,你會有感覺嗎?」

  她走回自己的房間,這天晚上說了太多的話,有些話是早想說的,有些話是不該說的,可她都說了。說出來之後,她竟然感覺比之前任何一天都要輕鬆,那番話也許不止是對向遙一個人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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