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時尚閱讀 > 我只是忘了忘記你 | 上頁 下頁
一〇〇


  安欣也淚流不止。她上來抱住蘇揚,勸道:「你理智一點,蘇揚。已經二十多天了……」

  「不……我不相信。除非我親眼看見,否則我絕不相信!幫我一起喊,一起喊他啊。他聽得見的。」

  安欣只是流淚,抱著蘇揚,搖頭。

  「蘇揚,別喊了,這裡沒有人了。」

  「不,他聽得見的。他還活著,你知道嗎,他一定還活著……」蘇揚泣不成聲。

  「蘇揚,你冷靜下來,不要這樣。我們該走了,蘇揚。你要看,我帶你來看過了。相信我,很多人找過了,沒有找到。我第一時間就趕來了,我是他的妻子,我非常非常愛他。若是能找到他,哪怕只有一絲機會,我會放棄嗎?你以為我會放棄嗎……」安欣說到這裡突然失控,放開了蘇揚,自顧自地蹲下身,嗚嗚地哭起來。這些天來,安欣一直在忍耐、控制,不輕易表現軟弱。而現在,她的忍耐到了極限。此刻,她再也無力安慰蘇揚,也不再故作堅強,只放縱自己的悲傷,蹲在地上,將臉埋在膝間,發出悶悶的哀嚎,肩膀和脊背顫動著。

  這哀嚎之聲卻讓蘇揚靜了下來。她怔怔地望著廢墟,一動不動,淚水無聲而迅疾地流淌。

  現場工作人員望著廢墟邊的兩個女人。一個跪著,一個蹲著,兩人都肝腸寸斷。所有人都在默默哀悼,哀悼她們正在哀悼的那個人,儘管沒有人知道他在哪裡。

  隆隆的聲響中,斷壁殘垣被機器清理乾淨。

  什麼都沒找到,什麼都沒留下。

  一隻黑鳥落在殘破的地表上,又迅疾地飛走了。

  天空灰暗下來,世界被罩入一片冰冷的鐵青色中,失去了溫度。

  當天來不及趕回成都,安欣與蘇揚在平武當地的一戶農家歇下。

  晚上,蘇揚發現下面見紅,顯然是先兆流產的症狀。連日來舟車勞頓,又傷心慟哭,定是動了胎氣。安欣沒有生育經驗,一時也不知如何是好。蘇揚卻很鎮定,只是平靜地說,可能需要長時間平躺靜臥,無法再坐車了。安欣當即決定,陪蘇揚留在平武保胎,直到情況穩定。

  流了不少血,蘇揚卻似不以為意,既不覺害怕,也不覺難過。自從離開那堆廢墟,自從失去找到祉明的最後一線希望,蘇揚就一直是這樣的狀態,面無表情,無悲無喜,仿佛心死了一般,再也沒有任何情緒,似乎對一切都已不在乎。最可怕的事情都已發生,從此這世上再沒有什麼事情能夠讓她憂慮,甚至死亡也不能讓她恐懼。

  就這樣平靜地躺了一夜,兩個人都沒有睡著。

  清晨,李昂再次打來電話。蘇揚很平靜,照實說自己在平武,需要逗留一陣。她沒有解釋為什麼。此時李昂已不再勸蘇揚動身赴美,因他知道勸也無用。她曾說,這是一次告別之旅。那就讓她按照自己的方式和意願,與過去做一場徹底的告別。

  這告別是痛苦的,尤其是在最初的日子裡,一顆心總是被緊緊揪著,生生地疼痛。回憶時而如決堤洪水般將她吞沒,時而又如迷霧一般散去,無可捉摸,卻又無處不在。她時而默默痛哭,時而怔怔發呆,時而為心中維繫的那一線希望感到寬慰,時而又疼痛難忍,恨不得即刻斬斷那希望,獲得徹底的解脫。

  就在這百般矛盾的痛苦與糾結中,時光不知不覺地流淌過去。

  蘇揚每日臥床,不分白晝黑夜。雖然仍有少量出血,但情況已經穩定下來,沒有腹痛,也無其他症狀。時間確為良藥,治癒身體,也治癒心靈。即使行進緩慢,但痛苦畢竟不再增加,胸口那灼燒之感也在逐漸淡去。

  蘇揚心裡清楚,選擇停留在此,選擇這樣長時間的等待,並非全為保胎。真正的原因在於,她的心還沒有放棄祉明。是的,她還在等待他的消息。無論是生,是死,她在等待他出現,她需要一個最後的交代。

  然而這等待是如此漫長。一如曾經,她對他每一次的等待——沒有期限,沒有允諾。她在等,那是她一個人的事情。堅持,或者放棄,也只是她一個人的決定。

  時間一天天過去,廢墟遺址早已被清理乾淨,新的房屋很快要蓋起。蘇揚心裡的希望終是一點點黯淡下去。

  這裡不再有他的蹤跡,誰都沒有他的消息,他的號碼永遠無人接聽,他和整個世界失去關聯,他就這樣憑空消失。

  這浩渺無際的人世,他在哪裡?

  她在等那個最後的交代。

  每日翻看祉明留下的本子,拾起這些年來他生活的點點滴滴。日記、工作筆記、隨手記下的待辦事項、行程、見聞、感想、塗鴉……整個本子呈現出他這些年的生活風貌與概況。他擁有充沛的活力與豐富的實踐經歷,到過許多地方,去過不同的國度、地區,他顛沛流離、居無定所,但積極行動,與世界緊密相連。

  他留給她的那些遺言,她讀了無數遍。在這一次次的閱讀中,她漸漸看到,這並不是一篇膠著著愛與眷戀的遺言。從他寫下第一個字開始,他已開始與她告別。這更像是一場對話、一次開導、一次靈魂的交流,最後的交流。他說出了他的願望、他對她的期盼,還有對她的祝福。她漸漸懂得他,他並不是不放她走,他太希望她能夠自由。他的離去,對她來說,是一項最艱難的功課。他告訴她,這一關你要自己去過。過去了,你就真正自由了。

  那天夜裡,她手裡捧著本子閱讀,疲倦之後睡著了。

  她夢見了他。他是多年前的樣子,手臂也沒有斷。他叫她,蘇揚。聲音仿佛是高中的時候。她微笑,伸手過去,卻觸不到他。她問:「你在哪裡?」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