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時尚閱讀 > 我只是忘了忘記你 | 上頁 下頁 | |
七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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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殺人放火,什麼都幹。」他淡淡地苦笑,輕輕搖頭,像在嘲弄自己。 她看著他,他的臉部輪廓一如十年前那般俊朗,只是眼睛……這雙褐色的眼睛裡多了那麼多的滄桑與無奈。她淒苦一笑,說:「你該把它給你的妻子。」 她又說:「還記得我們分別的時候嗎?我把我的項鍊送給你,對你說,下次見面的時候,還給我。我說,下次見面的時候,就是我們的婚禮。可是沒想到……」 他說:「對不起,我把你的項鍊弄丟了,我在非洲這幾年,一直在野外……」 她微笑著搖頭,說:「你不用自責,丟了就丟了,沒有關係。我丟失過更重要的東西,我只是不需要這麼貴重的鑽石項鍊來做替代。這不是你當初給我的允諾,也不是我所求的。」 「這是我欠你的,還有米多。」他的眼神飽含著痛苦與不安。 她看著他,卻感到徹骨的悲哀。他們之間還有什麼欠與不欠?他們的生命早就糅為一體,血脈相連。他無須把財富留給她和孩子,來代他自己償還什麼,愛也好,生活也好。她擁有他的孩子,這已足夠。她與他是有血脈的,這已足夠。 她將鑽石項鍊交還到他手中,她的眼神清澈堅決。 世上沒有免費的午餐。一顆稀有的粉紅鑽石,需要怎樣艱苦而危險的付出才能換得? 祉明被派往肯雅,就是去替老闆走私象牙。 眼見那些被砍去頭顱的大象血淋淋地倒在地上,眼見那些失去母親的小象哀嚎悲鳴,他終於無法忍受這樣的工作,他加入了當地的一個反偷獵組織。因為他的倒戈,偷獵組織與公司損失慘重。所有人都在找他,他想過要離開,但他的護照還押在他們手裡,因而一直無法回國。 祉明與當地的反偷獵組織在野外共事了兩年多,他的手臂亦是在那時斷的。 一次他獨自外出,被偷獵者襲擊,抓為人質,要求他說出反偷獵組織的情況。他什麼都不說,在地牢中度過整整六個月,歷經折磨,忍辱生存。後來終於逃出,騎一匹野馬穿越草原,幾乎餓死,並險些喪生野獸之口。 當這一天,他終於到達保護區邊界的時候,還是遇到了兩個荷槍實彈的偷獵者。起先他以為他們是在追捕他,但很快發現他們正在追殺的是一頭成年公象。他躲在草叢中,猶豫了片刻,還是慢慢靠近,嘗試將 將那頭象引入保護區內的安全地帶。他知道一個民間反偷獵組織的駐地就在附近。然而就在他剛剛靠近那頭大象的時候,兩個偷獵者開槍了。被子彈擊中的大象陷入了瘋狂,開始橫衝直撞地跑起來。祉明還在近旁,他發現子彈並沒有擊中大象的致命部位,便試圖繼續引導大象往安全地帶逃離。發了狂的公象毫不理會他的幫助,反而開始攻擊他。一片混亂中,他一邊躲避大象的攻擊,一邊仍不放棄援救。然而受傷的大象越來越狂躁,只將他當作仇敵來追擊。他險些就要被這頭象踩死。在千鈞一髮之際,偷獵者又連開數槍,擊中了大象的頭部。龐然大物慘嚎一聲,轟然倒地。祉明連忙翻滾,但來不及了,他的右手連同前臂被壓在了大象的身下。 成年非洲公象體重近十噸,祉明的手臂瞬間就被壓斷。他痛得無法忍耐,悶聲叫喊起來。偷獵者很快趕到,他們絲毫不理會祉明的苦苦哀求,只顧用斧子砍掉大象的上顎,把長在頭骨裡的象牙抽出,兩枚血淋淋的象牙很快被裝上了車。 接著,偷獵者中的一人走向祉明,用槍抵住他的頭部。祉明還未來得及開口說什麼,對方已經扣動了扳機。可事有湊巧,槍裡的子彈恰好剛剛用完。偷獵者的同伴走過來,持槍者問他索要幾顆子彈,非要就地將這多管閒事的亞洲人解決掉。祉明知道自己肯定是活不成了,他滿臉滿身都是大象的血。斷臂的劇痛讓他幾乎失去意識,渾渾噩噩間,他只聽那兩個偷獵者在爭論著什麼,是用一種他完全聽不懂的語言。祉明聽到他們在簡短的爭執後,迅速離去。 天黑下來,天又亮起。他醒來又昏迷了多次,被壓住的手臂漸漸失去了痛感,也失去了知覺。當意識逐漸恢復,他抬起膝蓋,用左手一點一點去夠他的靴子。他的靴子裡藏著一柄短刀。他拿出刀,試圖割開大象的皮膚,但幾乎不可能。死去的大象皮膚又厚又硬,刀鋒難以進入。他又試著挖開地下的土,但因整條前臂被死死壓住,刀刃勉強插進去一點,卻根本沒有掘動的支點。土很硬,刀又太小。絕望一點點開始蔓延。他咬緊牙關做最後的嘗試,用盡力氣來拔這條手臂,卻完全是徒勞。他筋疲力盡,唯有仰躺在地上,扯開嗓子呼救,回應他的只有劃過天空的幾隻黑鳥。 天再次暗下來,壓住他的巨獸在晚霞中成了一座黑色的山,堅硬、寂靜,緩緩散發著死亡的氣味。他又餓又渴,虛弱無比,意識開始漸漸模糊。半夢半醒間,他有了放棄的念頭,在黑暗中他又躺了一夜,等待死亡降臨。夜黑得這樣徹底,甚至連一絲月光都沒有。他什麼都看不見,他知道自己一定已經死了。 可是,當黎明的曙光再次照耀在他臉上,他悠悠轉醒,看到微亮的天空,他發現生命竟是如此頑強,自己竟又活過了一夜。慢慢地,他轉過臉,看到草叢間露出的那枚火紅的太陽。他靜靜地望著它,想起曾幾何時,他在一封投往遠方的信中寫過:抬頭看看太陽,無論在地球的哪個角落,它都是同一個太陽。你我同在它的普照之下。那是他寫給所愛之人的話,難道此刻他甘願在這同一枚暖日中放棄自己的生命,放棄感情,放棄不知多遠的未來可能的相見?眼淚流淌出來,他心中充滿了感動與思念,他知道自己不該這樣懦弱。 他用左手重新拿起那把刀,側轉過來,開始一點一點切斷自己的右臂。 蘇揚眼淚再也止不住了。她一邊垂淚,一邊撫摸著那早已結疤的傷口,問他:「痛不痛?」 如何會不痛?他至死都忘不了那令人絕望的痛,他要捨棄的是他身體的一部分,至為重要的一部分。但為了活命,他必須做這樣的捨棄。切斷手臂的時候,痛得幾近休克,甚至在一段時間內完全失去意識。他曾多次停下來無法繼續。最後是憑著頑強的求生意志與極大的忍受力,才得以做完這件殘酷到極致的事情。 此時,他不想對蘇揚詳述那些痛苦的細節。這所有的苦楚都已過去,他寧願忘記。他只是輕描淡寫地回答她:「當時是有些痛的,不過現在已經好了,一點都不痛了。」 蘇揚看著祉明的殘臂,傷心不已。她只覺得寧可自己斷掉一條手臂,換得上蒼還給祉明他的手臂。他曾經那麼熱愛運動,他會踢足球、打籃球、打網球、打冰球。他會彈吉他,他還能寫一手漂亮的鋼筆字。他渾身充滿了激情與活力,可這一切美好的事情他再也不能做了。他沒有了右手,那麼多事情他都不能再做了。曾經那麼多女孩喜歡他,愛他,愛他漂亮的字,愛他在運動場上英姿颯爽的樣子。可現在,這一切都不存在了。 他看著她垂淚的樣子,輕輕撫摸她的肩膀,想要安慰她,可是他的眼眶也濕潤了。他悲傷的樣子讓他還原成一個男孩。是的,一個男孩。在他心底深處的某個角落,他還是個男孩,有著英雄主義和浪漫主義理想,內心有股野火,熱愛闖蕩,以為自己無所不能。四年了,他在非洲挖鑽石,和那些亦正亦邪的雇傭軍混在一起,和那些殘忍的偷獵者玩捉迷藏。他驕傲地做著這一切,滿腔熱情地為野生動物而戰,自以為在抗擊人類貪婪掠奪的野蠻狂潮,滿腦子光榮、夢想、犧牲、奉獻這樣的字眼,把挽救非洲象當成自己的幸福,卻不知在地球的另一端還有他的女人和孩子無依無靠。直至他為了非洲象失去了一條手臂,仍無絲毫悔意。 「你看看你,你再也不能打球,不能彈吉他,也不能寫字字了。你那樣做到底是為了什麼?值得嗎?」她一邊流淚一邊說,幾乎泣不成聲。 他說:「原諒我。那時我以為,世俗世界已經不再有我留戀的人和事。我只有通過其他的途徑去燃燒生命,去證明自己的意義。我付出了代價,但我也得到了很多。身體的殘缺是沒辦法的事情,我只能接受。但我會積極調節,至少我還有左手,我還可以做很多事情。」 她看著他,無言以對,卻有一點懂他了。 「公司的人對外宣稱我已經離職。他們一直找不到我,也開始懷疑我是否已死。半年前,我通過當地的動物保護組織聯繫到一個動物保護分會在中國的負責人,就是在婚禮上講話的王先生。也是在那時,我遇見了安欣。她當時正在非洲拍攝野生動物照片,如果不是因為他們的幫助,或許我會一輩子留在非洲。」 「安欣,就是當年在司馬台遇見的那個女孩。」她說。 他點頭,說:「的確很巧。我們都沒有想到會在非洲重逢。當年她立志考京大生命科學院,後來失敗。但她依然成了動物學者,並為一本雜誌做攝影。」 安欣是個執著而勇敢的女子,蘇揚想。任何事情,她都是說到做到。她夢想成為野生動物攝影師,她做到了。她還說要嫁給祉明,大家都當玩笑,結果她也做到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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