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時尚閱讀 > 我只是忘了忘記你 | 上頁 下頁
七七


  路上,她感到陣陣發冷。她知道自己精神已近崩潰,身體狀況也堪憂。可她無能為力,只能茫然前行。

  心裡還是有不甘的,可又能怎樣?她還有什麼選擇?她是一個母親,米多是她唯一的親人。穩妥的生活、完整的家,是孩子最需要的。作為母親,有什麼不能犧牲?還有什麼放不下?李昂在等著她。北京的生活她可以想像,壞不到哪兒去。

  是的,應該選擇對米多好的生活。什麼都不要再想,打起精神,做該做的事情,收拾行李,預訂機票,準備離開。

  生活就是這樣,無論你受了何等委屈,覺得這一天如何過不下去,生活還是要繼續。哪怕你不願往前走,命運還是會拖著你走。除了忍受、順服,你別無選擇。

  蘇揚知道自己一定是發燒了,從幼稚園回家的路不過十分鐘,她卻走得極為吃力。在大樓外的臺階前,她忽然感到一陣眩暈,隨即摔倒了。

  由於膝蓋疼痛,她伏在地上一時無法站起。恍惚間,她只想就這樣跪在地上大哭一場。這時她聽到身後有人走近她,那人從背後將她扶起。她感覺到的是一個男人的手臂,堅實有力。她正要說「謝謝」,卻忽覺他扶著她的動作有種熟悉的溫暖。他的胸膛緊貼著她的後背,這是陌生人之間不該有的親密。她心下驚疑,轉過頭去。

  這一瞬間,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只覺得心被某種東西猛地一擊,好像要停止跳動。

  她怔怔地望著他。祉明,是你嗎?你怎麼在這裡?在我倒下的時候將我扶起,在我虛弱的時候將我抱緊,在我已經絕望的時候回到我的身邊?

  這也是夢嗎?

  可抱著她的,分明就是他。他穿著白襯衣和牛仔褲,仿佛還是多年前的樣子。

  這一定是夢,他已經結婚了,他怎麼可能再回來?婚禮上他穿著禮服,擁著他的新娘,一杯杯地喝酒,與眾人談笑。他對她熟視無睹睹,他客套的微笑將她推至千里之外,他甚至不再認得他們的密語,也不認米多,他已經是另外一個人了,他已經是別人的丈夫了。

  夢境欺騙過她。這一次,她要儘快地醒來。可是,可是……她觸到了他的右手,那樣冰冷堅硬。他的右手分明是假的,就像她在婚禮上看到的那樣。她不忍再去看。

  這時她聽到他說:「蘇揚,是我,是我,我們先上樓去。」

  不是夢,這一次不是夢。她在他的懷中,感受到一切都是真實的,他真的回來了。

  他告訴她,婚禮之後,他跟劉圓圓要了她的住址。她輕輕地點頭,領著他往樓上走。此刻她忽然清醒過來,只覺得疲倦,沒有任何激動與喜悅的感覺。事後她想起自己在這一刻的冷靜,是什麼澆滅了她的衝動與熱情?

  我願隨你,海角天涯

  是他,一定是他。她看到的他,不再是婚禮上那個平和篤定的男子。他神情疲憊,顯然一夜未眠。他對她微笑,可她看得出那笑有多苦、有多無奈。

  她看到自己對他所做的事情是多麼殘忍,悄悄懷孕,生下孩子,多年後又出現在他的婚禮上。她為自己的所作所為感到愧疚。

  而他所看到的,卻是他自己的殘忍。多年來他杳無音訊,讓她獨自承受了這麼多。再次見面,竟帶回一個新娘。

  悲哀與愧疚沖走了重逢的喜悅,殘酷的現實橫在他們中間。他們就那樣,沉默地懺悔著自己的過錯,只是都沒有力量再開口說什麼。

  房間在舊公寓樓的頂層。她用鑰匙打開門,他跟著她走進了屋子。

  他看到了房間的樣子,是朝東的一間一居室,房間狹小,桌上地上堆著大量書籍。為了節省空間,她睡的是一張簡易的單人床,用的還是四年前那張墨綠色的床單,折疊後鋪在狹小的床鋪上,給人一種落寞之感。床單的顏色質地並無改變,平整潔淨,一如四年前他們歡好的時候,仿佛一切不過發生在昨日,仿佛歲月沒有留下任何痕跡,于物、於人皆是。

  他伸手撫摸床單,心中微微疼痛。這便是他離開後,她的日子。而後他抬眼看到房間裡的兒童床、幼兒桌凳、零散丟在各處的玩具,沒有電視機。

  門廊處的電燈壞了,室內光線昏暗,餐桌窄小,一旁的廢紙簍內有速食麵和速凍水餃的包裝,冰箱上用磁鐵吸著超市的打折券。生活的窘迫不言而喻。

  儘管這樣,細微之處卻仍可看見她對生活的用心。

  窗臺上有玻璃缸,用清水養著綠色植物。臥室的木地板一塵不染,圓形的仿羊毛地墊柔軟潔白。牆上掛有兩排木質相框,鑲嵌的大多是米多的照片,還有米多的蠟筆畫,畫裡透著童真和對世界的熱愛。

  這是一個單身母親與孩子的家。日子艱難,卻處處流露出細小溫馨的美好盼望。他默默地看著一切,眼眶濕潤。

  蘇揚給祉明倒了水,問他吃過早餐沒有。他擺擺手,讓她不要忙了。

  兩人都疲倦而傷感,卻相對無言。她見他一直望著牆上的相框,便從抽屜裡取出一本影集遞給他,裡面都是米多的成長照片。他一頁頁翻看,眼淚終於掉下來。

  他的手指撫摸照片中小女孩的臉。他說:「要是我能早知道……」

  她從身後輕輕抱住他,她的動作讓他的話停住了。她動作輕柔,因擔心自己猶在夢中,害怕稍一用力夢便醒來。如此漫長的等待,換來這一刻的真實。她幾乎不敢相信,她就那樣輕柔地抱了他一會兒,才敢漸漸用力,釋放所有的壓抑與克制,將臉緊緊貼在他的脊背上。

  他反身抱住她,四年前的一切都回來了。她的臉埋在他的胸前,他身上的氣味還是她記憶中的,或許還多了別的,屬於非洲草原和叢林的氣味,屬於婚禮上新郎的酒味、煙味。但她不想去分辨了,她能夠辨認的,依然是四年前那個早晨離別時的氣味。

  她輕輕碰觸他右邊的假肢,抬眼望他,幽幽說道:「告訴我。」

  她的提問如此簡潔,她只感到自己虛弱無力。他卻輕輕搖頭,似是什麼都不想再說,抑或不知從何說起。他只是看著她,眼神流露出心痛。為什麼?蘇揚,為什麼要付出這麼多?

  她仰臉望著他,沒有說話,只是淡淡一笑。為什麼?你說呢?

  他們在良久的無言中,已經讀懂了彼此的心意。

  她從未結婚,騙了所有人,不過想生下他的孩子。可是他,一向如此驕傲,連一句追問都沒有。他不需要她的解釋,她有權利選擇自己的生活,他不想打擾她。

  彼此都愛對方至深,寧可自己承受痛苦,也要去成全對方。他們始終互相牽掛,卻誤會至今。

  四年前,鄭祉明結束在中美洲的工作,被公司派往南非。

  公司老闆買下鑽石礦,需要信得過的人駐守看礦。如此危險並責任重大的項目,如此艱苦的工作環境,鮮有人願意前往,祉明卻接過了重擔。

  礦區位於無主之地,各種武裝力量盤踞在此,用AK-47和炮彈劃清地界。祉明的工作是管理礦上的幾十名雇傭軍,並負責協調、聯絡、監督。雇傭軍來自不同的國家和地區,有著不同的膚色和文化,當然也有著共同的信仰——金錢。

  祉明一到當地即感震驚。城鎮中心荒蕪一片,到處是彈坑和燒垮的屋子。人們躲在角落裡瞪著驚恐的眼睛向外張望。除了礦區的軍人和老闆,當地貧民幾乎連衣服都沒有,也沒有食物,許多孩子淪為奴隸。

  礦區間常有宴請,祉明在被邀請的宴席上目睹了礦主的囂張跋扈。而雇傭軍頭目多是火暴脾氣,往往一言不合便起爭端,後果自是傷及無辜平民或礦工。

  當地貧民的生存環境、礦工的非人遭遇、人的殘忍與貪婪、冷酷的拜金主義,對所有這一切,他並非沒有思想準備,只是他親眼所見的,遠比他想像的殘酷百倍。

  他看到世界的失控,看到拜金主義者如何血腥斂財、迅速暴富。

  可他無能為力,他需要工作,需要賺錢。

  如果沒有折中的途徑,失敗的好人與成功的壞人,應該如何選擇?

  心裡再是矛盾重重,祉明幹活是漂亮的。在他的協調下,所管的礦區沒有出過大事。源源不斷的產出也讓公司老闆發了橫財,他很快成為老闆的得力助手兼心腹。在礦區工作的過程中他掌握了公司的重要機密,不久他被派往肯雅負責新的專案時,作為報酬及封口費,亦是應他的要求,老闆給了他一顆價值三百萬美元的鑽石。

  他把一條項鍊放到她手上,項鍊的墜子是一顆閃著粉紅色光芒的奇異鑽石。

  他說:「這顆鑽石,是給你的,一如我十年前的承諾。」

  十年前的承諾?那個一千萬的承諾?她陡然感到心酸。她要這稀有的寶石究竟有何用?她滿心淒涼,又感疑惑,問道:「你在非洲到底幹了什麼,才能掙到這個?」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