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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〇


  譚少城咬著自己的下唇,搖頭道:「你還有沒有一點廉恥之心,虧你好意思提到吳江。」

  「他喜歡我提起他。」曲小婉的回答依舊隨性且不著邊際。

  「你不配跟他在一起,如果我是你,我就會顧全最後的臉面主動離開。只要是個男人,都不會忍受自己的女朋友幹過這樣見不得人的醜事。」

  「如果你是我?」曲小婉嘴角還含著一絲了然於心笑意。「可惜你永遠成不了我!」

  每個人都有她的死穴,總有這樣的時候,被人漫不經心地一指戳了過來。

  譚少城騰地站了起來,很快又緩緩地坐了回去。

  她抬頭對曲小婉說:「我要你離開他,放過他。否則我發誓所有人都會知道你的骯髒底細!」

  曲小婉端起鄒晉身邊的茶杯,然後手一揚,正朝著譚少城的方向。上好的凍頂烏龍,還沒有動過,已經涼了。茶水從譚少城的劉海處開始滴答著向下蜿蜒。

  「對了,怎麼能少了你呢?」在場的人反應過來之前,原本屬於司徒玦的那一杯則隨即招呼到了目瞪口呆的劉之肅臉上。

  司徒玦很多年後都忘不了曲小婉將杯子擲地時那聲脆響。像是她生命列車行駛到某個階段的一道鐘聲,既是一種旅程終結,又是一種開端。

  第三十五章 最高明的獵人

  曲小婉後來跟司徒玦有過一次簡單的電話交流。那是在「談判」以一種極其戲劇性的方式告終的當天夜裡,嚴格地說應該是次日淩晨。司徒玦也想不到,自己在那樣的焦慮、不安、驚恐和惶疑中竟然仍能沉沉入睡,或許在當時她並沒能完全從這場變故中回過神來,總疑心著不是真的。

  來電是個陌生的號碼,也沒有自報家門,不過曲小婉的聲音司徒玦還是可以分辨得出來。

  曲小婉對司徒玦說,如果白天她對譚少城以及劉之肅的態度最終使得司徒玦受到連累,那是她的錯,她感到抱歉,但是也只為這件事抱歉,並且不求司徒玦原諒,她不需要任何人的原諒。那些照片是鄒晉在征得她的同意之下拍攝的,沒有誰強迫誰,當時她愛他,什麼都願意做,現在也無謂後悔。

  司徒玦也沒有心思去說一些大度的話,她的確無法理解曲小婉的所作所為,也不知道所有被牽涉到這件事裡來的人會因此承擔怎樣的後悔,然而同時她也無法痛恨曲小婉,更談不上寬恕。事實上,她已無法分辨到底誰對誰錯,即使她從來就是個黑白分明的人,在這件事裡,她第一次對善和惡的界限感到混沌而茫然。

  在導師面前卑微了四年,以極度扭曲的方式重重反擊的劉之肅是大惡人?

  她始終討厭著的譚少城難道不是在以一個受害人的立場捍衛自己應得的東西?

  鄒晉……她願意用一切最深惡痛絕的詞彙來咒駡他的無恥和卑劣,他令她陷入了一場本與她無關的災難,然而初衷卻的確是出於對她的私心和維護,真真可悲又可笑。

  如果她指責曲小婉的放縱和任性,那自己的妥協是否真的就是正確的選擇?

  「我只問你一句,吳江那裡你要怎麼辦?」司徒玦只想到這一句要對曲小婉說的話。

  「我不會離開他的。」曲小婉說,「他昨天剛告訴我,他決定要帶我回家去見他的父母,不管他父母怎麼看,不管發生了什麼,他都要跟我在一起。我說過他是傻瓜,就算說的是傻話,對我來說都足夠了。他可以不要我,但我不會先離開他。」

  她還說了不少和吳江在一起時的瑣事。比如一起去看她喜歡的電影,吳江悶得睡著了,手裡捧的爆米花灑了一地,還非說自己醒著,電影不錯,下次還要再來;比如她回家了幾天,再見的時候吳江問有沒有想念他,她說有的,反而把吳江給嚇了一跳,而她也是那是才發現,原來她也會只對他想念,當初竟以為會對那個似乎永遠得不到的男人愛到死的那一天。

  司徒玦始終不明白曲小婉為什麼會選擇在淩晨三點的時分,對一個與她並不親厚的人說這些,難道她已沒有更好的傾吐物件?然而之後司徒玦不止一次地懷疑,這一通電話也許根本是不存在的,所有的都不過是她的臆想,或是做過的一場胡亂的夢,就像她後來竟還夢到過曲小婉在她耳邊徐徐地唱那首叫做《歸》的老歌:「餘暉在天際夕陽,兩三襲白雲浮移……牧童正吹送歸曲……」那夢境也跟真的一般,醒來後她甚至還哼得出歌裡的其中幾句,然而她知道那絕對不可能是事實。

  之所以會對自己的都記憶產生了懷疑,不但因為司徒玦接這個午夜電話時的半睡半醒的迷瞪,以及通話內容的有悖常理,使得她有理由相信那個留在自己通話記錄上的陌生號碼不過是響過一聲就斷了的騷擾電話,包括曲小婉敘述的那些細節其實都是吳江透露給她聽的,是她在臆想中嫁接到了曲小婉身上,或許事實是她那一晚根本就沒有在中途醒來?更重要的是,從這往後不長不短的一段時期,是司徒玦一生之中非常特殊的階段,在這個階段裡發生的許多事本該如碑文般鐫刻在她記憶裡,到生命終結的那一天都不會風化,可結果卻恰恰相反。她始終沒有辦法整理出這段記憶的完整輪廓,即使是很多年以後也是如此。每當她竭盡全力試圖把它真實地勾勒出來,卻總是充滿一種徒勞地無力感。做過夢的人都可以理解那種感覺,就好像你在夢裡看到的風景,總是昏黃色的,隔了一層霧般,你知道那裡有什麼,卻永遠看不清。這是人類自我保護的一種本能,還是她在後面的七年裡回憶過太多次,做過太多關於那段時間的夢,這些回憶和夢太過霸道,反復交替著,有些是虛,有些是實,它們填滿了她,與她更緊密地廝守,那些真實的細節反倒湮沒在越來越遙遠的過去裡,已經變得不再重要了。

  不僅曲小婉的電話是如此,就連真正的「東窗事發」究竟是在談崩那天的多久之後,司徒玦也記不清了。依稀只記得那是畢業前夕,她剛在六月的《藥學學報》和另外一本國內醫藥學權威期刊上看到了同時署著鄒晉和劉之肅大名的論文,然後整個藥學院,不對,是整個學校或者說本市的整個醫藥行業都在一夜之間被一場醜聞所籠罩。這醜聞包含了學術造假、保研黑幕、高校潛規則、以及師生情仇、桃色秘聞等種種吸人眼球的元素,乃至於它在轟動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依然被人津津樂道。

  好笑的是,在這場大戲中,身為主角的司徒玦是多麼地後知後覺。她居然是在接到吳江的電話之後才知道去慌忙打開校內BBS的網頁。然後她才想起,為什麼吳江在電話裡一個字也不想多說,因為換做是她,她也會喪失了一切言語的功能。

  BBS裡早已熱鬧得翻天覆地,各種各樣打著驚嘆號的帖子充滿了以寡淡著稱的網頁,然而那些帖子無疑都是圍繞著被兩個被頂得置頂,並且回帖翻頁無數的主題帖。

  第一個帖子名為《我的良知和憤怒讓我無法再沉默》。

  另外一個則更讓人觸目驚心——《我得不到屬於我的公平,只因我沒有爬上導師的床?》

  從發帖時間上來看,後者要比前者晚上幾個小時,更像是對前一個帖子的回應,它們前後呼應,正好為人們把一個聳動的故事講得基本成型。這個故事裡,有一個在專橫無禮、人品低下的導師身邊沉默忍耐了四年並且良知未泯、尚存最後一滴熱血的年輕博士生。他用沉重而理性的敘述了自己的真實經歷。包括作為一個曾經懷著無比的嚮往考到崇敬已久的導師門下的普通學生,在隨後的幾年裡,是怎麼被無情的現實澆醒,還有他天真誤以為的淨土的學術界原來是充滿了那麼多的灰暗角落。他的導師作為一個知名學者,擁有大量的科研成果和專著著作,卻一直在榨取學生的廉價勞動力,甚至篡奪弟子的心血成果,他的許多成果事實上都是坐享其成,不僅如此,他貪欲以及他對待學生的嚴苛和踐踏更是令人髮指。

  這個帖子在揭開事實真相的同時,也試圖盡可能展現客觀並充滿了自我反省,發貼人也承認自己的導師擁有非常優秀的專業素養,對自己面對那麼多不公正待遇始終忍氣吞聲的原因也做了剖析,無非是出於「一日為師,終身為父」的心態,而「天下無不是的父母」,自己唯有忍耐,這種忍耐其實是迂腐和懦弱的表現。直到另一個無辜的女孩被捲入進來,對這個女孩的同情和對現實的憤懣讓他終於無法再沉默。這個女孩僅僅是因為不肯屈就于該教授的潛規則而屢屢受挫,不但在獎學金申請上遭遇不公正,就連保研名額也險先失去。最起碼的正義感讓他告知了這女孩真相,卻慘遭導師報復,連順利畢業都成為奢望,終於逼得他忍無可忍,要將一切公之於,並委婉地暗示了他的導師私生活糜爛,與不止一名的女學生保持不正當關係。他沒有知名該導師的詳實身份和姓名,但是其中透露出來的許多細節無不使人浮想聯翩,真相呼之欲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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