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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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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冬天無雪,夏天必定多雨 危險的移動 半夜他又醒了。他沒有開燈,讓自己繼續浸淫在渾沌之中。他面前的處境像是一種有形的東西,佔據著他整個精神世界。那是由黑暗、絕望、無可奈何等組成的實體,沉沉地壓著他。他和現實世界的聯繫像遊絲一樣脆弱。他,一個弱小的生靈,在這廣漠的天地之間踽踽獨行,連影子都沒有。他想到了卡夫卡精心營造的那個地洞。那是一個多麼好的地洞啊。那個地洞在那裡呢?在歐洲嗎?他能趕到那裡去?他能躲到那裡去……不不不,他說,我無意享用它的勞動成果,我只是想幫助地洞的主人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挖挖沙土,填堵一些可能會帶來危險的薄弱之處。就連這也不可能嗎?它是那樣驚恐,它從一開始做的就是怎樣萬無一失地守衛它的孤獨,我怎麼好去打攪它呢?不能。那就讓我也為自己挖一個地洞吧。土地是那樣瘠薄,這是由黑色砂粒和膠土凝結成的土地,在這樣的土地是不可能打出地洞的。你無處躲藏,蒼白的太陽燒烤著蒼白的大地,風在遠方蕩起一處處塵埃,塵埃在大地上像孤鬼一樣漫行,留下淒厲的悲鳴。你到哪裡去?你徒然揮動著所有的細小的腿,你覺得你在前進,可你是在往哪裡前進呢?也許你根本沒有前進,僅僅是逃生的欲望使你產生的虛幻的感覺。你不能動,就像格裡高爾無法離開他的床一樣。格裡高爾不知道如何才能擺脫這種荒唐的困難處境,他就再一次告訴自己,像這樣呆在床上是不行的,他還是要做出努力,讓自己從這令人厭惡的床上離開。馬上就到上班時間了,不離開床怎麼行呢?格裡高爾說,七點一刻前無論如何要離開床。肉體把我們放到了我們未曾期望的地方,我們只能依靠精神的飛翔。但是當我們要使用它的時候,我們驚訝地發現,精神被打斷了翅膀,它徒然地跳著,嘎嘎地叫著,可是它飛不起來,飛不起來。它翅膀上和它一再撲踏的土地上浸了殷紅的血。它徒然地跳著,就是飛不起來。我們究竟是被何種東西所困扼?是精神困扼了肉體,還是肉體困扼了精神?我們能把肉體打碎讓精神飛揚而去麼?或者我們苟且一些,把精神扼殺,再在世間增加一具行屍走肉?我想離開那張床哦,還有比這更強烈的渴望嗎?我渴望離開它,同時渴望脫離這一望無際的大地,我用不著讓地洞為我護身了。我飛揚起來,我嘲笑著大地同時也嘲笑我遺留在那裡不斷萎縮乾癟的皮囊。可是它飛不起來哦,它飛不起來,它永遠飛不起來,從古到今還沒有人能夠讓它飛起來。這是我們之所以為人的命定麼?這是上帝在造我們時為我們鎖上的枷鎖麼?我們無法掙脫,無法掙脫……那就讓我們匍匐下來吧,讓我們屈從於大地,讓我們重新回到床上……那是多麼深沉的恐懼……那不是疼痛,那是恐懼。好吧,那就讓我們把精神拖回來,束縛住它,把它投到火裡讓它燃燒。我們對天對地都說,我們屈從了,你看,它在那裡燃燒。不幸的是它不死啊,它在火裡還像在大地上那樣不停地跳躍。現在它更激越地上下翻飛,我看到它黑色的羽毛在燃燒。可是它不死,它就是不死,它吱吱地叫著,述說著恐懼,它就是這樣在恐懼中歌唱。這時候,我們的肉體無法保持清高。當精神的痛苦和肉體聯結時,肉體會感受到電擊一樣的疼痛。不要扼殺精神,它是不死的,它不死……我們還能做什麼?什麼也不能做。我們一來到這個世界就已經被固定在了某一個位置。卡夫卡是那樣想移動,他沒有辦到。約瑟夫·K也沒有辦到。所有人都想移動,好像只有在移動中才能夠證明我們自身,但是歸根結底我們是辦不到的。這是我們存在的唯一方式。我們無可選擇。你不可能把一切都截止在某個部位,然後讓所有的一切重新開始。這是不可能的。不管你躲到哪裡,過去都將與你形影相隨。充其量那是你對自己短暫的蒙蔽。這樣想來,去老家這件事仿佛又失去了魅力,不那樣迷人了。他睜開眼睛,讓自己適應黑暗。當屋子裡的東西隱隱顯出輪廓時,他撳亮了檯燈。 靜極。不知道為什麼今天夜晚為什麼會這樣靜。為了不影響睡眠,他把石英鐘放在了書櫃裡,現在居然可以聽到清脆的滴答聲。女兒和妻子都在她們各自的房間睡了。他突然感覺到孤獨像海浪一樣,靜悄悄的不懷好意地向他湧了過來。好像要躲避這種侵襲似的,他迅疾地伸出手,「啪」的一下關了檯燈。 有時候黑暗反倒能夠使人感覺到這個世界現實性的一面。 蘇北交給吳運韜辭職信的那個晚上,吳運韜幾乎通宵未眠。 他又一次醒來的時候,是淩晨四點。他把檯燈光線調到最弱,仰靠在床上。 馬鈴後來增添了打鼾的毛病,搬到後院新居以後,吳運韜就和她分睡在了兩個房間。現在,他聽到隔壁房間裡馬鈴正在說著夢話。 為了能夠睡好覺,吳運韜進行了痛苦的努力。聽說安眠藥物對肝腎不好,而且容易形成依賴性,最初無論怎樣失眠他都不吃藥,後來實在沒辦法了,只好讓擔憂讓位給現實的危險——因為失眠,他已經無法應付每天湧到眼前的事情。一開始他每天臨睡的時候吃一片艾司唑侖片,但是遇到實在焦心的事情,一片就不頂用了,只好增加到兩片,三片。現在他每天都要服用兩片藥物才能夠入睡,即使這樣,他的睡眠品質也不高,似睡非睡,兩個小時醒一次,醒過來的時候,如果有件事情闖到腦海裡,乾脆就再也睡不著了。 常年失眠,嚴重影響了他的健康,現在,他曾經引以為自豪的記憶力也出了問題,遇到一個很熟識的人,常常叫不上人家的名字;在家裡到一個房間去,站在那裡想不起來要幹什麼;腦子裡整天嗡嗡嗡地響,就像有一台發動機在枯燥地運轉;在會議場合講話的時候,越來越多地出現重複,而且無法做一二三四的歸納;即使很感興趣的電影,看的時候情緒激動,然而,事後往往記不起其中的主要情節;見到邱小康,總是忘記來之前準備好要說的事情和要說的話語,總覺得沒有把最想給邱小康留下的印象留下……吳運韜常常哀歎自己老了,對生有了更多的恐懼,死亡的恐懼。他父親活到了八十高夀,他不敢想望自己能夠活到那個時候——父親生活在貧窮但是相對寧靜的鄉村,他一生中最大憂慮不過是讓自己和子女有飯吃有衣穿,和這個問題產生關聯的人和事都不複雜,「我呢?」吳運韜想,「我站到了現在的位置,我面臨的已經遠遠不是多打幾顆糧食的問題,我面臨的問題比父親的問題複雜一千倍一萬倍……」在這個意義上,有時候他輕看自己的權力和地位。「這一切有意思嗎?有意思嗎?」他經常這樣問自己。問題是,如果他哪一天鬆懈了,他不僅要失去所有已經得到的東西,甚至於要遭受滅頂之災。在軍事上,退卻是一門比進攻還要高深的學問,人生的戰場何嘗不是這樣?不是你想退出就能夠退出的。他耳聞目睹了多少處理不好這個問題而招大禍的人!他當然不希望自己的人生是這樣一個結局,所以他才苦苦地撐著,像戰士那樣戰鬥著。他不知道什麼時候是個止息。他覺得根本望不到彼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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