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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零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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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林平搓著蒼白的手,拿出靦腆的勁頭,陶醉一般說道:「和老人家在一起,感到特別幸福……」 吳運韜和金超連連點頭,表示師林平說出了他們沒好意思說的話。邱小康不自然地揮揮手,這是一種本能的對讒媚的排斥,但是吳運韜給理解成了謙虛,說:「和這樣的革命老人在一起,的確深受教育。」 蘇北低著頭,就像有人把他羞辱了一番。 晚上趴在床上,蘇北在他的劄記裡把當天發生的事情,包括聽到師林平和吳運韜發話感覺到的羞辱又描述了一番。 這個世界的豐富多彩總是讓他產生很多感慨。 但是,當第二天他深陷到現實生活中的時候,晚間作為一個作家的觀念思索所確定的原則與信條都會被沖得七零八落,與生存對應的全部渴望與需求,會上升成為第一位的東西:希望被有權勢的人欣賞並得到某種程度的照顧與庇護;希望在工作中得到方便而不是由於地位卑下被人刁難;希望自己的貢獻被認可;希望生活中少一些讓人焦慮的事情,過得平順一些;希望有一個人靜靜地聽你訴說靈魂,希望這個人能伸出手撫平你心湖上蕩起的漣漪……生活對任何人都是沉重的負擔,你必須擔著它,沿著為你規定的小道走下去。你不知道要走向哪裡,但是你必須走下去。走,就是你的命定;你無法逃脫。你必須走。 早春時分,他們就走了,到盧荻老人的家鄉去了。 Q省是南方省份,東方還處在乍暖還寒時節,這裡的空氣已經濕潤起來了,田間的小草點綴其間,油菜田已開始顯現鵝黃色,水牛正在耙地,身上塗滿了泥漿。瘦弱的農人仰起頭看著從他們身邊飛馳而過的火車,他們絕對想不到在這個鐵傢伙內部會有如此舒適的「房間」。吳運韜說:「我們這次全坐軟臥。」沈然陪盧荻老人一間,吳運韜和金超一間,蘇北和師林平一間。不知道列車得到了什麼部門的指示,從他們上火車那一刻起,他們就成了這列火車的中心,不但有三個專門的服務人員,就連列車長也滿頭大汗地跑前跑後地安排這安排那,一片繁忙。他們使用的三個軟臥房間左右的旅客都被調整到了別的車廂,只有靠近門口的地方還有幾個旅客。這幾個旅客顯然已被叮嚀,出來進去都是躡手躡腳,聽不見一句喧嘩。蘇北曾經看見有人向這邊張望,倏的一下就閃身不見了。 師林平趴在蘇北的耳朵邊上,壓低了聲音嚴肅地說:「我看見便衣員警了。我們有專門的保衛人員。」蘇北還前後看了一下,沒看到便衣員警。 單獨和師林平在一起,這個人其實滿可愛的。或許出於習慣,他總是毫無必要地揣摩你的心理,看你有什麼需要,然後他就去做你需要的那些事情。蘇北非常不自然地接過來他沏好了的茶,非常不自然地吃他削好的蘋果,非常不自然地聽他的奉承:「這本書,非你來寫……」蘇北笑了笑,沒說什麼,他覺得很難說話。「老吳對你不錯,我看他是指望你呢……」 「林平,」蘇北說,「千萬不要這樣說。老吳信任咱們,希望咱們把事情做好,咱們就齊心協力把它做好,說不上指望誰不指望誰。咱們是一個整體,離了誰都不行。你說呢?」 「我說的就是這個意思!」師林平一拍手,大聲說,仿佛他剛才說的真是這個意思,「你知道老吳多著急呀!這本書寫好寫不好對他太重要了,咱們當然得齊心協力把這事做好……」 蘇北怔怔地看著師林平,又一次想:這個人一生到底都經歷了什麼事情,使他成了這個樣子? 旅途很長,吳運韜時不時要關照一下老人,到那裡說說話兒,逗逗她開心,沈然也不離左右,只有金超、師林平和蘇北較為清閒,他們有時候就聚在一處聊天。以往金超和師林平對蘇北總是敬而遠之,尤其是蘇北剛剛進入到「秘密小組」最初那幾天,金超對蘇北抱著很大的敵意。這次一下拉近了他們之間的距離,金超就後悔自己肚量不大,對蘇北愈發客氣,想做些彌補。師林平早已經看出,寫作這本書,他不行,金超也不行,不管你內心願不願意,這事最終非得蘇北來做。所以,漸漸的,三個人就形成了這樣一種狀態:蘇北成了他們的精神主宰,在他們談論的一切問題上,以蘇北的見解為最終共同認可的見解。 有時候就要說到他們在做的這件事情。金超和師林平都想聽蘇北的意見,就像完全不懂行的人想瞭解有經驗的木匠準備怎樣打制一隻木椅一樣。蘇北信口開河,說了很多想法,金超和師林平都認為好。蘇北心情很好。 車到省城,整個月臺冷冷清清,站著一排武警。一會兒,來了一個身材修長、氣度不凡的官員。後來才知道,此人是省委秘書長李震。李震恭敬地稱呼盧荻為「邱老」,有時候也稱呼「首長」,接老人下車。吳運韜隨老人走到車廂門口,才看到一溜高級轎車已經停在月臺上。李震秘書長做攙扶狀把老人送上一輛「賓士」,沈然也上了這輛車;吳運韜被安置在隨後的「奧迪」裡面;蘇北、金超和師林平坐後面的「豐田」。警笛響起來以後,車隊就蠕動了起來。被強行滯留在車上的旅客很不安寧,車尾硬座車廂上的旅客和乘務員發生了爭執……不過這一切很快就消失了,迎面而來的是已經戒嚴的城市大道。 警笛尖銳地嘯叫著,這個滿目蒼綠的南國城市仿佛被征服了一般,匍匐在了吳運韜的腳下。他油然想到一個成為全國政協委員的著名作家說過的一段話。那位作家說,當馬路上所有的車輛和行人都被停下來,等待參加全國政協會議代表的車隊呼嘯著往人民大會堂疾馳的時候,他意識到,這是國家行為——我們偉大的社會主義祖國需要著這樣的國家行為來顯示它的權威和強大。那位作家深情地慨歎說,他為此感到由衷的驕傲和自豪。 蘇北卻產生出與吳運韜完全不同的感覺,他突然感覺自己是那麼渺小,渺小得如同一隻螻蟻。他不因為坐在被武警開道的車上就認為自己不是螻蟻,相反,螻蟻的身份感竟是比任何時候都更加強烈。他的經歷和人生經驗設定的東西,在這樣一個耀武揚威的夜晚,以無比鮮明的姿態出現在他的面前,宣示著他從哪裡來,現在在何處,將來向何方。 金超臉上帶著微微的笑意,在想用這樣的語言向他的父親母親兄弟姐妹描述這個輝煌的夜晚。他想到了自己從立志要上大學那一天起的不懈追逐,想到無論從社會地位還是經濟狀況的極大改善,他認為自己是一個成功者。這個夜晚給他的強烈啟示是:你剛剛開始,你的路還很長很長;幸福是無邊無際的,你只要追逐,幸福無邊無際。 坐在他身邊的師林平莊嚴得如同一個大國領袖,表情僵硬,想像如果這一刻定格為永恆,會是什麼樣子。 吳運韜一行入住省委第一招待所,這是省城東面著名風景區當中的一片中國古典園林風格建築,小橋流水,樓臺亭榭,仿佛置身於童話世界。 當天晚上,老人沉沉地睡了一宿,第二天一早,就開始和沈然嘟囔不該住在這樣豪華的地方。沈然從工作角度,從當地政府感情的角度竭力解說。吃早餐的時候,老人指著金碧輝煌的餐廳,又一次對吳運韜說:「在這樣的地方吃飯,成了什麼樣子?」吳運韜笑著,不多說什麼。 身材高大的李震秘書長一早就打電話給吳運韜,說晚上曲亦然省長宴請。金超哪裡想得到,這位曲亦然省長正是他的大學同學陸明的老丈人。吳運韜適時向老人做了說明,老人說:「他們都很忙。」 吳運韜就開玩笑說:「再忙也要來看望您呀,否則他們心裡就過不去了。」 早餐以後,李震秘書長又來了,親自陪同老人到她的母校,過去的省立培華女子中學,現在的省六中去看了一下。在老人的強烈要求下,取消了警車,但是,吳運韜發現,車隊前面仍然有一輛掛武警牌照的開道車,只不過沒有拉響警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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