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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九


  紀小佩愣愣地看金超,為他的真知灼見驚異。金超無意中說出的這段話,對紀小佩產生了很大影響,紀小佩一直在試圖用這段話裡面的深刻道理說服自己理解金超。這段話甚至在很多時候都化解了她對於他的怨艾。她對自己說:他是對的,當初我選擇讀研究生,他到社會上謀求發展,不就是為了他能夠獲得一個好的社會位置嗎?我為什麼要埋怨他呢?我不滿意他的又是什麼呢?為什麼我總是看不到他的長處?我怎麼了?她努力讓自己愛他。她覺得自己做到了。他們一同上公園,一同逛商場,一同談論國內外大事……雖然紀小佩從來沒說過,她的同學也都知道金超在東方文化出版中心幹得不錯,已經當了編輯室主任……有的同學跟她開玩笑說:「出書可要找你啊!」聽到這樣的話,她不是也很高興嗎?

  苗麗對紀小佩說:「我早就看出金超不是個等閒之輩。」

  苗麗已經和小老闆分手,現在正在和一個書商交往,作為和書商交往的一部分,她也和出版機構尤其是東方文化出版中心交往了起來,現在,金超經常能夠在東方文化出版中心看到她,她有時候來找金超,有時候來找鄭九一。金超注意到她和吳運韜也建立起關係。但是他從來沒有把這些東西對紀小佩說,紀小佩只知道苗麗挺可憐的,雖然她從和小老闆的離婚中得到一套兩居室樓房和十幾萬元現款,生活上沒有多大問題,終歸是一個人過活。紀小佩幾次對金超說,什麼時候讓苗麗來坐坐,都被金超搪塞過去了。潛意識裡他不願意紀小佩和苗麗這樣的人接觸,就像不願看到妹妹金秀和他不放心的人接觸一樣。他認為苗麗過的完全是一種骯髒的生活。

  竭力使自己和金超的關係「正常化」的紀小佩,一走出和金超共同生活的那個小巢,回到父母親身邊,一聞到父親書房裡的獨特氣味,看到父親伏在案上書寫,母親坐在一邊看書,紀小佩馬上就會對自己產生懷疑,懷疑自己正在一步步走向庸俗,一步步被平庸的生活吞噬。當那個依偎在父親膝頭聽故事的小姑娘作為一種記憶在她心中再現的時候,她的靈魂馬上脫離開了生活著的土地,向燦爛的天穹飄搖……這時候再俯瞰生活,她由不得就要對自己產生一種強烈的厭惡感。生活是人來建設的,它為什麼是這樣而不是那樣,人負有責任。

  我為什麼把生活弄成了這種樣子?她問自己,並且在某一個溫馨的日子裡,這樣問她的父親和母親。

  父親和母親交換了一下目光,就像是他們聽到了早晚要聽到的一句話一樣。父親很長時間沒說一句話,但是,最後他把心愛的女兒叫進了書房。

  有些話,我早就應當對你說了,小佩。生活不像你想像的那樣單純而浪漫,我也不像你想像的那樣超凡脫俗,你剛才說的話不準確。我和你母親都是過來人,我們也是在你這個年齡才知道生活的本來面目的,那時候,我們害怕它而又不能回避它,我們只能硬著頭皮去和它進行鬥爭。我們從結婚那一天起就把生活看成了我們共同的對手,這也許正是我們之間的感情這麼多年來一直非常好的原因。我們用全部努力和智慧來對付生活,這中間有很多很多的事情,我們是不想讓你知道的。我們不想讓你過早地知道你不該知道的事情。當你對眼前的世界發生興趣的時候,我們蒙住了你的眼睛。我們用所謂的家教讓你相信這個世界充滿了愛和友情,它是和諧的,像天國一樣迴響著樂曲;我們向你遮掩了它的冷漠與無情,它的荒誕不經和無所不在的偽善。我們笨拙地向你掩飾說,那些在食品中添加有毒物品的人,那些貪污了幾百萬上千萬的人在生活中僅僅是的少數,我們周圍的人都非常善良純正。你是相信我們的,你同時也相信了這個世界。但是,在你上大學以後,在你真的直接面對這個世界的時候,當我們無法每時每刻對你提供保護的時候,我和你母親非常驚恐地發現,我們對於你的所謂教育,是一種可怕的蒙蔽,是欺騙,我們把你改造成了和這個世界格格不入的人,這意味著你將無法面對這個紛繁複雜的世界。它突出地體現在你對陸明的關係問題的處理上,你知道,我和你母親是希望你和陸明好的,他的家庭所提供的東西——我這裡指的不是物質條件,我指的是對你們的未來生活提供保護的那種力量——正是我期望的,這也同時是你的父親為了我們這個三口之家一生都在尋找的東西。我希望你幸福,小佩,幸福的基本條件就是要為自己尋找一種支撐。我們離不了外力的支撐。這是因為我們作為人本身是極為弱小的,我們脆弱得如同一隻螻蟻,任何一個大人物不經意的一腳都有可能斷送我們的一生。我非常想對你說:去追求陸明,那裡有你的幸福,但是,我沒有。這時候我已經知道,你和我在對這些問題的理解上已經有了多麼大的差異,我應當尊重你的選擇。我們沒有規勸你去和陸明接上那條線,我們開始憂慮你的未來……我們,我和你的母親,如同前面所說,都非常痛苦。最後我們決定:告訴你這個世界的真相。這就是我要和你進行這次談話的真實動機。小佩,我知道你心中有一個什麼樣的父親,我真捨不得親手將那個偶象摧毀。但那是偶象,小佩,那僅僅是你心中的一個偶象,你的父親不是那個樣子的。你的父親是……我現在可以這樣對你說:生活多麼崇高,你的父親就有多麼崇高;生活多麼卑鄙,你的父親就曾經多麼卑鄙。文化大革命中,我為了救助一個走投無路的老幹部,曾經不顧生死把他送到咱們老家你大姑家,讓他在那裡住了整整三年。三年裡我從咱們一家三口人嘴上盡可能地多摳出一些錢來給你大姑,讓她把老人伺候好一些。老人後來被解放了,重新上臺了。你知道,我們這個家庭從這件事中得到了很多很多好處,包括我和你母親的工作、事業和生活的開展和安排。你只知道那個老人是一個很好的老人,他給了我們很多的關照,你並不知道你的父親在利用這件事從老人身上攫取更多的好處,你不知道。你以父親是一個著名的文學評論家感到自豪,但是你不知道你的父親並不純粹是一個文學評論家,他同時還是一個在負有某種責任的官員,從某種意義上說,是後者保證了前者身份的真實價值和有效性,否則,你可能看不到父親在報刊雜誌上連篇累牘發表的那些文章。在你的心目中,父親是一個遠離政治的學者,他只是在做學問,你並不知道,正是這個人也曾經整過人,出賣過人,陷害過人……在我們這裡,沒有人能夠真正遠離政治,沒有人。不是說政治有多麼好,多麼迷人,而是……中國社會是高度政治化的社會,任何一個生活其中的人都無時無刻不面對著政治選擇。既然你不得不作出選擇,那麼,你不可避免就會有自己的敵人,即使沒有,某種你無法控制的力量也會為你造出一個來。在這裡,我要和你說到一件事情。前不久,我應邀到意識形態主管部門談我對K省作家胡楊的長篇小說《國色》的看法,我是審讀重要出版物的專家之一。你知道嗎?和在遠東文藝出版社召集的作品討論會上的發言相比,我對這部作品的看法做了大幅度調整,我必須調整看問題的角度,現在我是為國家利益負責的人,所有與這個目標無關的東西都要拋棄。我說這部作品會產生很不好的效果,我強調,如果不對此類作品進行干預,它就有可能形成一種不受約束的文學潮流……你知道後來發生了什麼,我清楚地記得你為胡楊所做的辯解,你說評論家誤讀了《國色》,有一次,你拿著一份剪報,問我是不是真的像我在文章裡說的那樣看《國色》的?因為你知道我是很欣賞這部作品的。當時我無言以對,我只好對你說:「那是我的職務行為。」你睜大了眼睛看著我,你顯然沒有弄清這裡面的奧秘。你可能會問:難道這是必須的嗎?我不可以不這樣做嗎?是的,我可以不這樣做,但這意味著我將喪失我的學術地位,意味著被我反對的人將我取而代之,意味著我將被邊緣化為可有可無甚至於完全化為烏有……小佩,你知道嗎?那時候,這個強大的社會還在運轉,歷史仍然在前進,作家仍然在寫作,關於作品的學術研討仍然在舉行,人和人因為形形色色的社會活動仍然結為錯綜複雜的關係,人們照樣通過利用這些關係不竭餘力地謀求物質生活或精神生活的各種所需……沒有人對社會或者歷史進行審判,沒有這樣的審判者。我們沒有上帝。我們連自己的精神都沒有。我們既不能被別人救贖,也不能被自己救贖;人的卑鄙不是因為內心需要,我相信人從內在本質上來說都是向善的,人對卑鄙的需要來自于生存所要求的條件。沒有人能夠無視這個條件,沒有人。人就是在這樣的時候卑鄙起來的。我前面對你說過,人很脆弱,人需要一種力量的保護,我一生尋求的就是這種力量,我越是想到我為這個家庭負的責任,就越感到我需要這種力量。小佩,你可能不贊同我的觀點,但我還是要對你說,生存與道德無關,與一個人應盡的社會義務無關,這是一個自然範疇之內的問題,我們只能在自然範疇之內為它尋找答案。你不能要求你的父親像陳寅恪、顧准那樣有一身錚骨;我不可能有他們那樣的思想勇氣,我不可能寫得出那樣的文章;你不能要求你的父親在我和你母親的生活灰燼中歌唱,我們不是那樣的人。我想,這個世界上的大多數都不是那樣的人。我們這代文人的精神蛻化了,即使有顧准那樣的人,也不妨礙做這種整體的判斷。體制具有強大的力量,它的力量要大於經濟,遠遠地大於經濟。如果我們說人的意識和行為歸根結底是經濟基礎決定的,就是說我們還有某種程度的選擇,其實不是這樣的,小佩,規定我們意識和行為的不是經濟基礎,是體制。在體制的強力下,我們沒有選擇。體制決定了我們不可能有自己的選擇。我知道,小佩,我知道我們連古人的那種精神境界都沒有。我們被消溶在了無選擇之中,我們走在唯一的通道上。我們看到有人跌下去,心裡想的更多的不是那些人的不幸,而是慶倖我還在這條道上走著;人們推推搡搡,唯恐自己失足,想辦法讓別人跌下去。我們每一個人都對另一些人的毀滅負著責任。如果哪一天歷史來一次審判,我們都將被宣判為罪人。現在,請你記住,小佩,我和你見過的我這個年齡的知識份子沒有任何差別。我們都在卑鄙地為自己開脫說:有什麼辦法呢?我們就生活在這樣一個環境中,人總要適應環境才能生存,這是進化論最簡單的一個道理。我們還為自己辨解說:我們並不是要把自己放到動物的水準上,我們是社會的人,我們應當具備基本的道德規範……但這是虛偽的,我們實際上早已經把自己放到了動物的水準上。生活很嚴酷,小佩,對任何人都很嚴酷,連你也不例外。但是你應付不了生活,你應付不了。我已經對你說過,現在想起來,我們對於你的教育的最大失敗是沒有在你剛剛睜開眼睛看世界的時候向你指出這個世界是不可靠的,它很骯髒。我們心疼你,不願意你的心靈被污染,我們向你傳達一個並不存在的虛幻世界。為此,我和你母親痛心疾首。我們終於知道,我們不可能永遠向你隱瞞真相,你必須進入生活,進入這個不那麼純淨的生活。這時候我們想得最多的是你這樣才能生活得好一些。你太單純,靠你一個人無法應付生活。好在你已經不小了。你可能根本不知道,我和你母親之所以能夠接受金超,就是因為我們認為他是一個能夠對你負起責任的人,他具備這方面的素質和才能。我前面說了,我們生活在自然界,我作為一個生物,必須為我的後代創造基本的生存條件,讓他活下去,活得比他的同類好一些。這樣,在我離開這個充滿了邪惡和爭鬥的世界之時,我才能夠放心地說:行了,讓他獨自行走吧,我做了我應當做的。金超是我的選擇之一。生活的路很長,在漫長的生活旅途中,什麼事情都可能發生,你和金超必須相互支撐著往前走……事實證明我們沒有看錯他。現在的問題是:你應當怎樣看他?這方面,你要聽我多說幾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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