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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


  現在他才突然發現,他沒有履行那個誓言。每個月往家裡寄上百十塊錢那不是履行誓言,他肩負著讓他的親人過上有尊嚴的生活的責任。從這個意義上說,他什麼都沒有改變。那是一個無責任的誓言。

  而且,就是從自己這方面說,在北京上了大學,娶回來一個天仙一樣的妻子,在邱小康手底下工作……這一切只能引起人的豔羨,也同樣沒有改變他作為一個農民的兒子無權無勢的狀態。

  目前要解決和處理弟弟的問題,他需要的是權勢。他很清楚農村的事情,如果他在縣上有人,哪怕是某個部門的一般負責人打一個電話給鄉長武俊德,都會從根本上扭轉事情的方向。

  他眼望著黑黢黢的窯頂,腦子裡想的就是這些。

  紀小佩也沒睡著。

  金秀真是一個懂事的孩子,晚上吃畢了飯,她就忙著刷鍋洗碗,用刷鍋水糊豬食喂豬,做完這一切,她又過來往金超和紀小佩住的窯洞炕洞裡塞了一把柴禾,把炕燒得熱乎乎的。金秀給鋪得平平整整的被褥都是新的,散發著清新的氣味。用金超母親的話說,自從金超上了大學,她就準備了新的被褥,一年一年等他回來。

  老人捏著兒媳的手,笑得合不攏嘴,說:「誰想他五年不回來,一回來就給我帶回這麼好一個閨女呢?」她說她一輩子都在盼這個閨女。這是吃過晚飯以後,老人怕小佩累,拉她到為他們準備好的這孔窯洞。金秀扶著嫂子,怕她被門檻絆倒。進到窯洞,老人執意讓小佩躺下。她怎好意思躺下呢?就坐在炕上說話。

  「你看這家裡啊,就是這多事……」老人覺得對不住兒媳,反復說。她儘量說一些高興的事,好讓小佩不至於感到煩亂。這一切小佩都感覺出來了。她攥著老人粗糙的雙手,說:「媽,別著急,我想弟不會怎樣的……」

  「不說這了……讓他們說去。」

  紀小佩問金秀多大了,金秀說二十。紀小佩沒問為什麼沒像她大哥那樣考大學,因為金超曾經和她說過家裡的事情,她知道弟弟妹妹為金超做了怎樣的犧牲。

  金秀看小佩累了,就說:「讓我嫂歇著吧!」老人這才停止了嘮叨,又囑咐睡覺的時候把被子蓋好,這才離開。

  紀小佩聽到,金超和他父親在隔壁窯洞裡說著父子間的話題。金超的嗓子不時高一下,好像還在說金耀的事情。金耀的事情使紀小佩很迷亂,偷盜當然是不好的,但是……她試圖從嫂子的角度看這個問題。這個家雖然不愁吃不愁穿,但是它的貧窮仍然是可以直接感受到的。在這樣一個需要不斷通過勞作維持的家庭裡,金耀的行為在多大程度上是該譴責的呢?

  金超過來的時候躡手躡腳,怕驚擾了紀小佩。小佩說:「我沒睡著。」

  金超摸到了她,親了她一下,親愛地問:「在等我?」

  「我睡不著。」

  農村氣溫低,雖然已是五月天氣,晚間仍然很涼了,早晨甚至還能夠看到冰碴。金超沒有掀開他自己的被子,直接鑽到小佩身邊來了。小佩不說話。金超很近地看她的眼睛,發現她是睜著的。他摟住她。

  「在想什麼?」

  小佩動了一下作為回應,但是她沒說話。

  金超支起身子問:「小佩,你怎麼了?」

  紀小佩在被窩裡轉過身子,幾乎就在他耳邊,說:「你對爸媽要好點兒。」

  金超很奇怪:「我不好了嗎?」

  「我是說,」小佩向他偎了一下,「我是說你說話不要那樣凶。他們盼五年才把你盼回來,他們把你當成主心骨……」

  金超欠起身子從炕頭摸到香煙,回過身子的時候僅僅保持著與小佩身體上的接觸。他為自己點了一支香煙,深深吸了一口。

  夜如水。

  小佩沒有問金超是不是和父親商量出了辦法;金超也沒有為小佩剛才的囑咐為自己做一些辨解,他認為以後有的是時間辨解;他現在必須為解決弟弟的問題找到一個辦法,而這個問題又不是可以和小佩商量的——他腦子裡已經大致有了那個辦法的輪廓。

  小佩的呼吸均勻起來了。

  世界包裹在濃濃的夜色之中。虎聽到了什麼,試圖叫又覺得沒有必要叫,只在喉嚨裡嗚嗚著,傳達著威懾之意。山下的小河汩汩地流淌著,愈發襯出夜的靜謐與安祥……

  第二天早晨,金超對紀小佩說:「我要到縣城去一下。」

  「去縣城?」紀小佩有些驚訝。

  「那裡有我的一個中學同學,他考上省上的大學了,後來分到縣委組織部工作……」

  小佩明白了。

  「昨天我硬是沒想起這個人來,」其實昨天他想到這個人了,「我是剛才突然想起他來的……」

  金超沒向父母親說這樣仔細,只是說去找一個熟人。吃過飯,要走的時候,他裝作突然想到似的,對小佩說:「你在家反正也沒事,還不如跟我去一趟──你應當看看縣城。」

  小佩不加思索就答應了。

  崤陽縣城在東北方向,離金家凹五十華里,金超和紀小佩坐的客運汽車出現在縣城西南山梁上時,已近中午。從這裡可以俯瞰縣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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