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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三


  祁善沒休息好,在爬山過程中快要爆炸的心臟幾乎禁受不起多餘的刺激。她張開五指將周瓚的臉推開,還有百餘級臺階,山門在望。

  「真有那麼累?我背你。」周瓚逗弄她的目的達成,用手順了順她的背。

  「四十年後你再背我也不晚。」祁善說。

  周瓚聽她默認四十年後他們還在一塊,笑得開懷,「四十年後我背不動你了。少囉唆,上來。」

  他彎腰等著她,祁善上了一級臺階,他又把她拖回來。祁善喘著粗氣笑了,消耗消耗他的體力也好。

  周瓚背著祁善往上走,「我現在能打幾分?」

  祁善臉一熱,他還是揪著昨晚的事不放。淩晨他完事了,追著問:「小善,我……好不好?」祁善只想睡覺,敷衍說「還行」。周瓚很不滿意這個答案,非要她解釋「還行」的意思。祁善誠實道:「開始難受,後來太累,中間尚可。79.5分。」

  周瓚半撐起身子像看一個怪物,她讓他想起初中時的語文老師,一板一眼,嚴苛之至,仿佛多給他作文打一分都是天大的恩賜,還總喜歡用鼓勵的口吻鞭策他,「小子,再接再厲!」

  他卷走祁善的被子,說:「客套問問罷了,你還打上分了。」

  祁善無辜又無奈,「明明是你問我的。」

  「你不想誇我,害羞地笑一笑不行嗎?我會追問你到死?」周瓚計較得很,「79.5分!」

  「本來有80分,如果你不叨叨的話。」

  「你的評分體系大有問題。」

  祁善急著要回被子,安慰道:「比以前好。」

  她第一次在他面前主動提起「從前」,不再咬緊牙關堅稱「什麼都沒發生」,橫亙在兩人之間多年的堅冰消融起來也是瞬間的事。周瓚面色稍霽,心中更是安定。他不必再執著於從前,哪怕現在也不完美,怕什麼,他有明天在手,日子還長。他把祁善罩進被子裡,過了一會又問:「以前不可能沒及格吧……」

  石階陡峭,背著人行走不易,周瓚把祁善的身體往上顛了顛。他像是感應到她的赧然,真有意思,她恥於和他討論細節,逼急了卻將他的評分精確到小數點後一位。然而這正是周瓚所熟悉的那個祁善,他的善夫子。

  「我們真蠢,白白浪費那麼多年。要是能早一點開竅,我們的孩子都打網遊了。」周瓚邊走邊說,「別人是羅密歐和茱麗葉,我們是祝英台和馬文才。家裡越看好,我們越折騰。為反對而反對,想想挺可笑的。」

  祁善想了想,「最早反對的人可不是我。」

  周瓚笑道:「所以我是祝英台,你是惡少馬文才……算你有點良心。本來我還想,這次你再不答應我,我就在山上做和尚了。一定會招來很多女信徒。」

  「誰要你這個花和尚,我什麼時候答應你了?」祁善拒不承認。

  周瓚的笑聲震顫著兩人身體相貼的部位,「這回大家都看到我被你占了便宜,你還想賴帳,別說你媽會收拾你,我媽也饒不了你!」

  祁善不理會他。禪院裡傳來悠長的鐘聲,她噓了口氣,把頭靠在他肩窩,他似乎想轉臉看她,猶豫片刻,只是將她背得更穩。

  祁善在心裡對自己說,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她愛他所以決心放任他,如果有一天沒了周瓚,她恐怕會難過得像死了一回。可那到底只是一種修辭手法,她並不會真的死去。隨著時間的推移,她會從傷心欲絕變為想起時才傷心、偶爾傷心、不那麼傷心……總有一天她會痊癒。周瓚是祁善的毒,她並不是沒有戒斷過。她有工作、有積蓄、有愛好、有很好的父母、有對寂寞強大的耐受力,有他自是歡喜,沒他也知足,大不了一切歸零。既然她承受得起最壞的結果,有他時的每一刻歡愉就當是賺了。

  周啟秀取了馮嘉楠的骨灰,在一旁對住持和看護往生殿香火的僧人稱謝。沈曉星對著馮嘉楠靈牌上的照片,隔了那麼久,她還是無法適應自己最好的朋友成了一捧灰和一張照片。當初若不是她一時興起,將嘉楠帶到周啟秀面前,或許他們尚能各自安好,至少還活著,有痛有笑。她坐在蒲團上,像當初和馮嘉楠並坐於圖書館的臺階上聊著少女心事,「我到現在才來看你,你不會生氣吧?我替你照顧你兒子,那渾小子倒把我女兒哄走了。」

  周瓚和祁善走了進來。沈曉星笑笑,繼續對好友低念:「阿瓚和小善多半要在一起了。你從前說我們要做兒女親家,你比我聰明,也比我看得准。他們會好的,我會看住他們,連你那一份也算上。」

  沈曉星起來時,祁定就在她身邊,自然而然地攙了她一把。他怕妻子傷感,轉移話題道:「我剛才看到阿瓚背小善上來,動手動腳的,我這個岳父還沒答應呢!」

  「那你上山前還說要畫一幅《鸞鳳和鳴》送給他們做新婚禮物?」沈曉星無情戳穿他,祁定呵呵笑了,他眼角的紋路真切地映在她眼裡。他們都在老去,少年時耽于夢想,盛年時為事業、為孩子、為老人奔忙,人的一生似乎只有暮年的時光才屬於自己和身邊的伴侶,別的都在遠去,他才是最真切、最重要的存在。

  周啟秀在很久以前在永安寺附近購入了一片茶林。他曾想等他和嘉楠老了,就在這裡蓋棟小樓共度餘生,結果是他親手把她的骨灰葬在茶樹下。他們沒有驚動旁人,也沒什麼儀式,親人驟逝的錐心之痛也長不過三年五載,更多的憑弔是出於習慣與自我慰藉。活著的人不敢忘卻,然而逝者或許先把他們給忘了。

  周瓚一直扣著祁善的手,他的拇指有點毛躁,撫摸過她手背的皮膚,有微微尖銳的觸感,不疼,存在感很強。祁善默默回握他,周瓚朝她笑笑,不知剛才在想什麼,眉宇間有罕見的怔忡。祁善還注意到,阿秀叔叔瘦了許多,步入中年後更有魅力的他此時看起來竟比她爸爸還顯出老態。他十分平靜,像做一件在心裡重複了千百遍的事,從容坦然,只有往骨灰盒撒土前磨蹭照片的姿態如熱戀的情人般溫存。

  祁善來之前問媽媽,阿秀叔叔為什麼選擇這麼遙遠的地方安葬嘉楠阿姨。沈曉星告訴她,這是周啟秀和馮嘉楠熱戀時第一個同遊之處。他們那時一定是快樂的,風華正茂,愛得剛好。即使後來有了憎恨和痛苦,最終留下來的仍然是最值得眷戀的片段。

  祁善行走在永安寺裡,曾聽做早課的僧人低誦——愛為網,為膠,為泉,為藕根,能為眾生障。為蓋,為守衛,為覆,為閉,為塞,為暗冥,為狗腸,為亂草,為絮。從此世至他世,從他世至此世,往來流馳,無不轉時……

  愛什麼都不是,又什麼都是,不過是求個寄放之所,此心安處即是吾鄉。

  第四十七章 厭倦說抱歉

  從永安寺回來不足半月,有調查組進駐周啟秀公司,他和子歉都在被調查之列。父子倆是同時被「請」走的,幾天後,暫時脫身的只有子歉。周啟秀幾乎攬下了所有的事,子歉只是執行者,並不知悉公司內幕。

  子歉試圖於公司帳目上亡羊補牢,周瓚四處奔走,想的卻是讓父親先出來再說。然而周啟秀與老秦牽扯太深,身邊的朋友唯恐捲入其中,都不敢妄言妄動。周瓚想方設法也只見了周啟秀一面。

  周啟秀的健康狀況令人生憂,出事前他的胃就不太好,如今身不自由,寢食無常,整個人像迅速地被風乾。周瓚聽周啟秀身邊的調查人員提起,他幾乎吃不下東西,希望周瓚這個做兒子的能勸著點。周啟秀對周瓚說自己只是腸胃不適應,其餘一切正常,心態也平和,調查組的詢問他該配合的都配合,還反過來勸周瓚不要過多地管他的事,照舊過自己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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