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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四


  阿瓏的膝蓋骨有裂傷,腿也因為與地面的摩擦脫了一大塊皮。子歉怕的是她骨傷留下後遺症,自己罪孽更深,醫生含糊其詞,誰也不敢大意。聽見她說只是擦傷處的不適,他的心頓時放下大半。

  「傷口長肉是這樣的,你別亂動,忍著點。」

  因他俯身看她傷腿,阿瓏得以湊近細看他們家男人都有的長睫直鼻。她若能有個孩子長得像他該有多好。阿瓏前一秒還覺得自己也是孩子,轉頭就幻想自己成了孩子她媽。

  「你在我就能忍!」她由衷道。

  在子歉眼裡她謊報軍情卻有戲弄之嫌。他面色冷淡尤勝以往,一個字也不想在她身上浪費。

  阿瓏受不了這份嫌惡,脫口而出:「你生氣了,是因為我說祁善姐和周瓚的事嗎?我是不是很壞?」

  子歉心中早就有股無處宣洩的憤怒,正被他的理性苦苦壓制,阿瓏不提這事還好,一聽到那兩個名字,再對上阿瓏貌似無辜的臉……此時此刻只能困在這病房裡修剪花枝的自己多麼可笑,他轉身背對她,手上那枝合歡花也被一把擲在地上。

  阿瓏咬著下唇,強行起身,拖著腿下床去撿地上的花。子歉聽到動靜,回頭將她推回病床,「你給我好好躺著。」

  他下手毫不溫柔,阿瓏往後跌躺,幸而床頭墊著兩個軟枕。她從小也是眾星捧月的人物,為了得到心頭所愛才甘心做低伏小,可眼前這般待遇她無法忍受,她從子歉眼裡看到的自己不是個嬌滴滴的女孩,而是惡臭的包袱。

  阿瓏伸手一撈,扯住了子歉的衣袖。她帶著哭腔,「殘廢了才好,你這輩子都別想擺脫我!」

  子歉一掙,她也用了吃奶的力氣抓牢,竟被他的力道牽引著向前,眼看整個人就要撲落床下,子歉的身體擋了一下。阿瓏借勢揪著他胸前的衣服,左腿的傷處痛不可當。她支起脖子胡亂地親在子歉氣紅了的眼上,哭著說:「不要這樣看我,我不許你討厭我。」

  子歉沒料到這一出,單手抵在兩人之間,他另一隻手還拿著剪刀,就這麼打橫在她胸前,鋒利的刃口平貼著柔軟的胸脯,還在急劇起伏著。阿瓏被他強行隔開幾寸,哇哇大哭,他眼皮上全是溫熱潮濕的觸感。

  有護士探頭進來,吃了一驚又縮了回去,這段時間以來,阿瓏身邊的醫護人員早把子歉當成了她的男朋友。

  「別哭了!」子歉斥道,他拍著阿瓏仍揪著他衣服的手想讓她鬆開,自己也狼狽莫名。

  他話音落下,阿瓏一哆嗦,當真不敢再哭,只是仰頭,微張著嘴不住抽泣。她一頭卷卷的頭髮亂糟糟的,極度亢奮過後的臉上殘存著淡淡的粉色,臉也圓,眼睛也圓,分不清上面的濕痕是鼻涕還是眼淚,顫抖的嘴唇往外呼著熱氣。子歉忽然覺得自己懷裡的不是一個人,是只鬥敗了的貓。

  他又想起了青溪,青溪才有一雙貓一般的眼睛,杏仁形,眼波靈動,清純而嬌媚。子歉不久前見到了她。青溪給他回了電話,說:「你現在沒喝醉的話我們可以見見。」她變了許多,一身華服,拎著她從前一年不吃不喝也買不起的包,渾身上下有一種過度誇張的精緻,這是對從前吃過的苦報復性的補償。

  青溪對子歉說,她過得挺好的,不是氣話,也不是謊言。隆兄待她不薄,熱情過後雖未厭棄,但也沒有在她身上耗費大量的時間。他有錢,身邊多她一個不多,少她一個不少。她還說自己不為傍男人而羞恥,隆兄給錢,她付出肉體,不偷不搶,不拖不欠,沒有傷害自己,也沒傷害別人。他們這些人又能乾淨到哪裡去呢?子歉連魂都賣給他「二叔」了,比她還可憐。她和隆兄只談物質,不涉及精神,從無爭執,日子過得很愉悅。終於她不再為了一碗牛肉麵而恨不得撕碎一個陌生人,等候恩主召喚的間隙,她還能有時間讀書、學畫畫。這是青溪從小渴望的事,在過去的家庭裡她多上一天學都是對弟弟的剝削,現在心願才一一實現。

  子歉無話可說,是啊,他又比青溪乾淨多少?青溪尚且一部分是屬於她自己的,沒有魂的人,身體又能自由到哪去?他總是存著奢望,執著於不屬於他的東西。青溪仿佛他年少時親手做的泥陀螺,他滿手髒汙,捧著它心中卻滿是喜悅。他現在已過了玩陀螺的年紀,洗淨雙手,只餘眷戀。祁善呢,祁善是子歉心中的一幅畫,裱在優美典雅的畫框裡,裝點他的寒室。她的喜、她的悲都隔了透明的一層。子歉珍之重之地端詳,卻發現她早在無法觸及的地方落滿塵埃。

  阿瓏現在的樣子在子歉看來一點都不美,可她是活的、熱的,由他支配。

  他可以成全阿瓏,阿瓏也可以成全他。

  第四十二章 斜風細雨終須歸

  祁善失戀了。

  一周後的某個傍晚,子歉將她約出來。他們站在河堤的柳樹下,她等著他開口,像迎接審判。

  對比起周瓚鋪天蓋地的流氓哲學,子歉分手的方式是強盜式的。他只說了一句話:「對不起,祁善,我想我應該和阿瓏在一起。」然後他沉默地站在她身邊,不再解釋,沒有多餘的一句廢話,悶棍打狗,滴血不留。

  祁善也懂了。她回答說:「哦。」

  獨自一人回到家,她爸媽有些奇怪,怎麼出去約會不到十分鐘就回來了,還餓著肚子。祁善飯吃到一半,恍然想起,她連「再會」都沒來得及說。

  就這樣,祁善二十八年的人生頭一回正正經經地戀愛,又正正經經地被人甩了。兩個生活圈子重疊太多的人談戀愛的弊端逐一體現。第二天早上,大部分認識祁善和子歉的人已經知道他們分手了,到了第二天晚上,所有人開始對她表示同情。祁善走到哪裡都有「理解」的目光在等待她。她愁是發自肺腑,笑是強作歡顏,面無表情是把悲傷深埋在心底……喝杯咖啡也被人解讀為徹夜不眠。就連她媽媽也不再對她橫挑鼻子豎挑眼,早餐多給她煎了一個荷包蛋,她爸爸對她說了許多勵志的人生箴言。

  聽說周啟秀親自登門向老友賠罪,他本想讓子歉也來,被沈曉星夫婦制止了。年輕人婚前有選擇的自由,何苦弄得大家下不來台。何況在祁善緩過來之前,他們也不打算和子歉碰面。三個長輩一塊吃了頓飯,大家互吐苦水,不了了之。

  這些事都是祁善間接從她爸爸那裡聽來的。分手後,祁善用不著再隨子歉背井離鄉,但是她還是接到了去兄弟院校圖書館交流學習的通知。祁善很懷疑這是她媽媽和老同學溝通後的結果,她老老實實地去了,一去就是三個月。回來時夏天已到尾聲。

  祁善繼續在圖書館和家之間兩點一線地生活,依然沒有任何人在她面前提起周子歉,他也沒有再出現在祁善面前。這種過度的「隔離保護」反而讓她浮想聯翩,子歉和阿瓏到底走到哪一步了,他們公開了?見家長了?結婚了?祁善只能在心裡猜測,她不能將這份好奇公之于眾,聞者會沉重勸解:分手了,就放下吧,何苦和自己過不去?

  她現在豈止是放下,連從前有沒有端起過都產生了懷疑。

  在這種氛圍裡,陳潔潔約祁善打麻將簡直成了天降的福音,祁善欣然赴會。

  陳潔潔本來已約好了人,除了祁善,她還叫了一男一女兩個朋友。這牌局是為祁善而湊,阿瓏撬了祁善的牆腳,陳潔潔身為阿瓏的嫡親表姐,又和祁善關係不錯,她自認身負著為祁善解憂的義務。牌搭子的選擇也講究得很,必須不與子歉、阿瓏兩人相關,免得祁善觸景傷情,最好來的人靈活善談,大家年紀相仿才玩得開心。

  祁善牌打得極精,還不能找半吊子的人湊數。這樣一來選擇的範圍就窄得很,陳潔潔絞盡腦汁也才找到了兩個合適的人選。

  萬事俱備,祁善下班後也第一時間趕到了陳潔潔定的茶莊。誰知陳潔潔那個從事法律工作的男性朋友臨時放了她們鴿子,說是法院臨時更改開庭時間,他需要抓緊準備,陳潔潔罵了他一場也無濟於事。

  已經坐在麻將桌前看電視的另一個牌搭子叫鄭微,是陳潔潔丈夫周子翼的同事。她給陳潔潔出主意,說:「你給小蘇打電話,她人是悶一點,牌打得比她老公強。」

  陳潔潔猶豫道:「不好吧,她的孩子懷得不容易,這一坐就是一晚上,她老公也不讓。」

  說著,她愁眉不展地翻閱手機通信錄,也打了幾通電話,選中的人有些不會打麻將,有些沒空,她已放棄了一些要求,但總不能把阿標這種二貨叫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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