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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九


  馮嘉楠氣得不輕,有意給周瓚一點教訓,唯一的辦法只能從經濟上去約束他。她大量削減了周瓚的生活費額度,只給他最基本的生存所需。周瓚也不抱怨,沒過多久,馮嘉楠聽說他以節省房租為由搬去和那個什麼什麼娃住在了一起。

  「我們母子倆大概上輩子是仇家。」馮嘉楠事後對沈曉星訴苦。沈曉星笑言:「如果上輩子有仇,也是你虧欠了他,這一世是來還債的。」說笑歸說笑,沈曉星也勸了好友,孩子長大了,不能再像過去那樣粗暴約束。尤其是周瓚這樣的性子,有時候,堵不如疏,放任不理,他和那姑娘未必能夠長久。退一萬步來說,他們最後若真修成正果,好壞都是他自己的選擇。

  馮嘉楠忍不住問起了祁善的近況。這時她才從沈曉星處得知,祁善和周瓚已經很久沒有聯繫過了。起初周瓚還經常趁週末打電話到她家,名義上是和沈曉星聊天,實際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祁善始終沒有接周瓚電話,聽說在其他聯繫方式上也把他拉黑了。周瓚本不是做小伏低的人,一來二去,仿佛也死了這條心,兩人近二十年的友誼毫無預兆地走到了盡頭。

  馮嘉楠若有所思地問沈曉星是否知道他們鬧翻的原因。沈曉星說她也不清楚細節,只隱約聽見他倆大吵一架,事後小善哭了,周瓚大怒,兩人把從小到大的往來物件來了次徹底清算,大到馮嘉楠送的玉墜,小到他們上幼稚園時做的手工,概不倖免。祁善把周瓚佔據她家閣樓的各種家私,連帶她替他種的花也都統統打包送回了他家。兩人竟是擺出了老死不相往來的架勢。

  「如果他們倆之間出了問題,一定是阿瓚那小王八蛋做錯事的可能性更大。」馮嘉楠有些悵然,「我有時想,他們一直都是不諳世事的孩子該有多好。」

  沈曉星在這方面要豁達得多,她說:「管不了的事,就讓它順其自然好了。」

  事實上如沈曉星所料,馮嘉楠故意對周瓚和那烏克蘭女孩的事不聞不問,三個月不到便傳來周瓚和那女孩已經分手的消息。周瓚說是對方喜歡上了一個德國人,他的語氣裡絲毫聽不出遺憾或悲傷,看樣子也沒讓自己閑著。

  馮嘉楠有更關心的問題,她追問周瓚申請大學的事準備得怎麼樣了,有沒有理想的學校,把握大不大,她可以給他一點建議。周瓚嘴上說自己已經在準備材料了,用不著她操心,隨後又說,反正只是混個文憑,野雞學校有得是。馮嘉楠心都涼了半截。她趁午休時間打的電話,他那邊應該是深夜,可背景聲還是鬧哄哄的,偶爾伴有女孩子的尖叫,不知他還混跡在哪個派對上。

  馮嘉楠從未比此時更深刻地意識到,她把兒子獨自送出國是個徹頭徹尾的錯誤——她的大半生都是由一個接一個的錯誤累積而成。

  「還有事嗎?」

  這通常是周瓚想要結束通話時的口頭禪。馮嘉楠忽而轉移了話題,「我聽說小善和你已經沒有聯繫了。我忘了告訴你,在你們吵架之前,她和我深聊過一次,也許我知道她心裡是怎麼想的……她脖子上那個蚊子包也是你幹的好事吧?」

  周瓚沒有說話,但他電話裡嘈雜的聲音漸漸消停了下來。馮嘉楠也不在乎他的反應,繼續說道:「是我勸小善及時抽身,離你遠一點的。我曾經以為,你是我的兒子,一直是我在管教你,你應該和你爸不一樣。結果我錯了,基因是改不了的……這麼說還抬舉你了,你爸雖然濫情放浪,事業上起碼還肯下功夫。你呢,你除了那張臉和一點小聰明還有什麼?你去禍害別人吧,誰願意愛你這攤爛泥就儘管去愛。放過小善,你配不上她,也配不上任何一個好女孩。」

  周瓚靜靜地等他媽媽說完,良久才不屑一顧地哼笑,「我說祁善怎麼變得那麼硬氣,原來得了你的點撥,也是,她和你向來一個鼻子出氣。你以為我會哭著求她,為她吃不下睡不著?她有什麼了不起的,像她這樣的女孩子我身邊一抓一大把。你替我轉告祁善,玩不起趁早別玩!」

  「你自己當面去跟她說!日子還長著呢,我盼著你不要後悔。看在你是我兒子的分上,提醒你一句:用傷害一個人的方式去表達你的在乎,是最愚蠢的行為……」

  「我不是跟你學的嗎?你剛才怎麼說來著,『基因就是基因』!我爸的感情再下三爛,他睡的女人一個比一個年輕,你不服氣,也去倒貼一個小白臉。可我爸在這個過程裡是享受的,你呢,你離婚、爭取到大筆財產、又升了職、也有男人追你,可你為什麼遲遲不肯燒掉我爸當年寫給你的信?他再過十年還能有小姑娘投懷送抱,十年後你的小白臉還會摸著良心說愛你?沒心肝的人活得更快樂,這是我從你們身上學到的。」

  馮嘉楠沒想到兒子會這麼說,她低聲道:「我可能到死都不會燒掉那封信,同樣,我到死也不會原諒他。沒什麼好說的了,幸而小善和你不會有機會走到我們這一步。」

  周瓚莫名地憤怒,「我和她的事用不著你管。你覺得你是為了我好,其實只是想滿足自己的控制欲。你不想承認也得承認,在感情上你是個可憐的失敗者,控制不了自己的男人,才變態地想要操控我的生活!」

  電話另一端陷入長久的沉默,周瓚想要掛了電話,聽到他媽媽顯出了傷心和疲憊的聲音,她說:「打敗了我,你就贏了?阿瓚,愛怎麼會沒有束縛!」

  他們後來興許還吵了幾句,周瓚不記得了。四天后,馮嘉楠在中午短暫的休憩時間從中環打車前往元朗,她乘坐的計程車在途中與橫插上馬路的一輛小貨車相撞。馮嘉楠當場身亡,司機在被送往醫院的途中也停止了呼吸。沒有人知道她當時為什麼外出,是會見客戶還是約了朋友,答案隨著當事人的離去成了個謎。

  周瓚乘出事當晚的航班飛往香港,和匆匆趕到的沈曉星一塊料理了馮嘉楠的身後事。周啟秀本來也要來的,被周瓚拒絕了。無論從法律還是感情上來講,馮嘉楠和他已無瓜葛。周瓚堅信他媽媽不會想要周啟秀送她最後一程。他唯一不確定的是,媽媽是否也一樣不想再見他這個不肖子。

  出事的計程車損毀嚴重,馮嘉楠的遺體也未能倖免。周瓚出面認屍,如果不是看到完好的那只右手手背有個淺淺的疤痕,他不會相信眼前那堆支離破碎的血肉就是他媽媽。

  疤痕是十多年前的舊傷,那時剛七歲的周瓚不顧媽媽的反對非要學騎自行車,他的玩伴裡只有他還不會騎,連祁善都在一個月前開始慢悠悠地踩著車在門前的小路上晃悠。馮嘉楠跟在車屁股後頭,周瓚不讓她扶,為了甩開她,他蹬得太快,車頭不穩,從河堤旁的石臺階沖了下去。馮嘉楠情急之下抓住了車軲轆的鋼絲……也是這只手在四天之前撥通了恐怕是她這輩子最失望的一個電話。

  遺體就地火化。那時,殯儀館除了周瓚,還有個三十多歲的男人,身材高大,面色悲戚。周瓚心知這一定是他媽媽生前的那個年輕情人。他同樣沒有答應男人提出看馮嘉楠最後一面的請求。他媽媽一生重儀錶,愛面子,活得比誰都光鮮驕傲,她長留在在乎她的人心中也應該永遠是這個樣子。

  等待遺體焚化的過程中,周瓚和那個男人有過短暫的交流。沈曉星也不知道他們說過什麼,次日,馮嘉楠生前的部分私物被人送到了他們下榻的酒店,那個男人從此再沒有出現在他們的生活裡。沈曉星也承諾對那人的存在絕口不提。馮嘉楠最後的這段地下情事原本所知之人就甚少,就此不留痕跡地隨著她的軀體化作了灰燼。

  第二十五章 等不到的原諒

  三天后,周瓚捧著馮嘉楠的骨灰盒回家。這次周啟秀沒有顧忌任何人的勸說,執意在家給前妻操辦了一場後事。他一身黑衣,沒有號啕痛哭,灰敗著臉從兒子手中接過骨灰盒,拂去上面的微塵,手勢溫柔。蒼老的氣味是一夕之間從他保養得宜的軀殼中散發出來的。

  收到噩耗時,周啟秀也在路上——近期與他過往甚密的年輕情人號稱有了他的孩子,這種事情自然要當面解決。周啟秀有過不少風流孽債,離婚前是偶爾,離婚後是平常。他這輩子都愛馮嘉楠,然而他管不住那些從旁逸出的心思。他找的女人無一不是身材高挑,五官明豔凜冽。周啟秀無法解釋這是因為她們都像當年的馮嘉楠,還是他喜歡的女人就是這種類型。這些女人有些愛撒嬌,有些溫柔,她們都比馮嘉楠柔順聽話,他再溫柔體貼,也沒人敢騎在他的頭上。周啟秀有時欣慰,有時失望。如今他唯一能確信的只有一件事,所有人都以為他當年選擇馮嘉楠,忍受她的暴烈性子,呵護她近乎單純的偏執,是因為她有一個職位不算太高卻有實權的父親,甚至後來連馮嘉楠也那麼認為。然而直至岳父急病驟逝,直至他和馮嘉楠成了怨偶,甚至在他們離婚以後,周啟秀依然想過,等到他們老到無力爭吵,老到心無旁騖,他會和馮嘉楠在他提過的那個山莊度過生命中最後一程,親自送另一半離去,無論誰走在前面。

  馮嘉楠說過,她像火,周啟秀像水,天生無法交融。周啟秀沒有想到,她沒有蒸發他,卻在他眼前早早熄滅。

  馮家的直系親屬所剩無幾,這次來弔唁的只有一些遠房親戚和馮嘉楠生前的同事、朋友。周家的人也來了不少,生前有再多的矛盾,死者為大。周啟秀在乎她,他們也不能讓她的後事冷清。父子倆一起將骨灰安置在靈堂之上,其餘人都沒有靠得太近。馮嘉楠的遺照是她婚前的一張證件照。那時她和周啟秀正在熱戀之中,一切的傷痛和不堪都未曾來襲,她面色端凝,眼裡卻透著俏皮和快活。她用這樣乾淨的眼神看著靈堂前的兩個男人,他們面孔相似,悲傷也雷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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