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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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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邊走邊穿上大衣,大半夜的路上冷清清的,根本沒有計程車。我站在路中間,揮手攔下一輛私家車。那人緊急刹車,很不耐煩的說:「小姐,有什麼事?」他這樣的態度已經算是好的了,至少沒有罵我想死閃一邊去。我平靜的說:「能不能送我去一趟市醫院,這個時候打不到車。」他愣住了,隨即說:「請上車。」我說謝謝。他邊掉頭邊說:「小姐,放心好了,會沒事的。」我點頭:「嗯,會沒事的。」車子朝黑暗中開去,仿佛看不到頭。 我狂奔,腳步聲淩亂沉重,在醫院寂靜的走廊上來回激蕩,聽起來陰森恐怖。剛跑到病房口,看見醫生護士推著昏迷不醒的歐陽水出來,領頭的醫生頭上滴著汗,不斷吼:「快!快!快!」所有人跟在後面跑。推車最後在手術室門口消失。我轉頭看見歐陽水的母親,仿佛一下子就老了,唇色蒼白,顴骨突起,神情悽愴,眼淚水一樣往下流,早就說不出話來。旁邊站著的大概是歐陽水的父親,經常在本地電臺的新聞中出現。那麼威嚴的一個人,此刻只不過是一個普通的父親,雙鬢斑白,一絲不苟的頭髮有些雜亂,眼睛裡有血絲,憔悴不堪。 我喊了一聲:「伯父,伯母——」他沖我點頭,說:「林小姐,你好。」扶著妻子在椅子上坐下,腳步有些蹣跚。我咬著唇語氣儘量平靜地問:「歐陽——水,情況怎麼樣,還樂觀嗎?」他搖頭,聲音微微顫抖:「歐陽水身體一向孱弱,一直都有心臟病。我們要她拿掉孩子,可是她自己不同意。這次情況很嚴重,打擊太大,醫生說她求生意志非常薄弱——」 我閉著眼靠在牆上,只能在烈火焚燒般的煎熬中痛苦的等待。似乎感覺不到心臟的跳動,意識已經抽離。此刻只有一個信念,不斷提醒自己,那就是熬,一點一點的熬,什麼都不想——不然熬不下去。就連熬也是一種藝術。 不知道過了多久,時間仿佛失去了意義。醫院方面傳來消息,四月六日淩晨三點二十八分,病人歐陽水因病去世,搶救無效,當場死亡。 宣佈消息的那一刹那,歐陽水的母親承受不住,立馬昏死過去。她父親哆嗦著站起來,一夜之間,仿佛平添了許多的白髮。我趕緊扶住他,只是搖頭,意思是讓他保重,可是說不出話。沒有辦法,沒有辦法,再多的苦難,只能捱下來,只能用肩頭扛下來。除非死,有什麼辦法! 她父親一步一步挪進去看她最後一面。醫生說:「歐陽先生,你看——」指著歐陽水手心裡的戒指,「歐陽小姐一直攥著這個戒指,直到最後一刻——」她父親終於忍不住,渾濁的眼淚滴下來,立即轉身擦去了,半晌沖醫生點了點頭。我仰頭,極力忍住眼淚,頭頂一片白茫茫,照的人木訥無言,再多再多的疼痛全部沉澱在最深處,說不出來,半點都說不出來。 她父親出來的時候絆了一跤,差點摔倒。醫生眼明手快扶住了,他伸手推開,說不用。可是脊背不再筆挺,仿佛壓彎了;腳步不再沉穩有力,似乎拖著看不見的重物。我想到林彬和歐陽水,還有他們那個來不及出世的孩子——,已經沒有任何言語能夠形容這其中的殘忍。眼前一花,一頭撞到門上的玻璃。 醫生過來說:「小姐,你精神很不好,身體是一切。再這樣下去,恐怕會出事。」我搖頭:「沒事,我還挺的過來。」我看起來有那麼糟糕嗎?居然說我會出事!那醫生歎氣:「小姐,死者已矣,請節哀順便。再悲傷,活著的人總要好好活下去,你說是不是?」我點頭,「是呀,總要好好活下去,謝謝你。」 我拖著腳步要走,他擔心的說:「小姐,你看起來很久沒有休息了,真不要緊?這裡——」指著我的眼睛說:「黑眼圈很嚴重,臉色很嚇人。」我告訴他我睡不著。他歎氣,低聲說:「那需不需要打一針安定?」我搖頭:「不了,過幾天就好了。」快天亮了,還有很多事要忙。 我跟歐陽先生告辭。他喊住要離開的我:「林小姐,林先生——林彬——還沒有下葬吧?」我心一酸,點頭:「沒有,準備今天火化,已經選好墓地了。」他說:「能不能再稍等等?我想讓他們合葬。」我轉身看著他,等於說他已經承認林彬是歐陽家的女婿了。他疲憊的說:「歐陽水這麼喜歡林彬,合葬的話一定是願意的。不知道你的意思是?」我立即說:「我沒意見。不過殯儀館那邊需要去說一聲。」他點頭,「這些事交給我,你也要注意身體。」我說好。 喪事由歐陽家操辦,規模自然又不一樣。林彬的身份不光彩,歐陽水也是早夭,儀式簡單,卻十分莊重。到場的人雖然沒幾個,看的出來,身份都不是一般人。我提前去停屍房跟遺體作最後的告別。兩個人並排躺在一處,換了衣服,化了妝,躺在鮮花叢中,就像睡熟了一樣。歐陽水左手的無名指上套上了那枚至死都念念不忘的戒指。我從口袋裡掏出另外一枚,悄悄的給林彬戴上。戴的十分吃力,後來去洗手間抹了點洗手液才戴進去了。 然後將他們倆的手疊放在一起,只有無名指上的戒指閃耀出冷淡的光芒。你看,你看,俊男美女,郎才女貌,兩情相悅,互相傾慕……活著多好——,可是為什麼偏偏死了呢!為什麼偏偏死了呢! 我腿一軟,跪倒在地上,再也爬不起來。小飛進來,哽咽著喊:「林艾,別再傷心了——,他這麼去了,也不後悔了——」我看著他說不出話。他背過身去,說:「走吧,不要再待在這裡,受不了——哦,對了,外面有人找你,出去吧。」我搖頭:「不了,小飛哥,你先走吧,我再待一會兒就走。等下遺體告別儀式和火化儀式我就不參加了。」他歎口氣,出去了。 聽見腳步聲,我頭也不抬就問:「小飛哥,還有什麼事嗎?」沒聽見聲響,感覺到來人在我身邊蹲下。我慢慢抬起眼睛,平靜的問:「宋令韋,你怎麼來了?」現在,再大的事也不能令我吃驚了。他摟住我,不斷呢喃:「林艾——,對不起,對不起,讓你一個人承受,對不起——」我搖頭:「不,這本來就是我一個人的事。」他抱住我起來,愧疚的說:「總算趕到了,總算趕到了——」 我抬頭仔細看他,眼睛深深陷下去,臉色蒼白,明顯瘦了許多。我只懂得搖頭,意識驀然間一片混亂,攪成一團。我想推開他,卻力不從心。過了好半天才緩過氣來,說:「走吧,讓他們安靜的去吧。」 走出來,回頭再看了一眼,兩個人在一起的畫面是那麼的美麗安詳——以及殘酷淒涼。眼淚忽然潸然而下,無聲無息再也止不住。我極力忍住顫抖的肩膀,胸口一陣陣劇烈的悶痛。他抱我在懷裡,打開車門,柔聲說:「別怕,還有我,別怕,還有我。」我死命攀住他,不敢放聲大哭,幾乎喘不過氣來。他拍著我的肩膀,安慰:「乖,不哭,不哭——」我指甲幾乎嵌入他肩膀裡,再也忍不住,痛哭流涕,哽咽說:「林彬,林彬——,還有歐陽——水,他們就這麼走了——,走了——,再也活不轉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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