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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二


  飯局安排在嶽子行偏愛的酒店八仙酒店,海參鮑魚龍蝦全上了。王處長說,太破費了吧,想想失學的孩子吧。嶽子行唏噓道,哎呀,現在像王哥這樣的官兒太少了,到底是"海歸",不一樣就是不一樣。

  上菜的時候,服務小姐打開一瓶五糧液,給三個人倒上,施海玲也不推辭。嶽子行悄悄踩踩她的腳,她立刻會意地說,我不會喝酒,面前這杯給王哥攢著。岳子行說,你王哥呼風喚雨,要什麼沒有?哪裡稀罕你這杯酒。王處長說,施小妹的酒我稀罕,我要慢慢地品。談笑間,施海玲問了一堆留學的問題,怎麼考試怎麼聯繫學校怎麼申請獎學金怎麼找人擔保怎麼不被拒簽等等。王處長對這些輕車熟路,逐一耐心解答。

  喝了一會兒,王處長有些高了,零零碎碎說了不少自己的煩心事兒。他老婆孩子全在美國,不願跟他回來。老哥自己在中國單挑,也不是事事都順心。中國的官場太黑,他這樣的海歸很難殺出血路。

  岳子行說,王哥太正直了,官場兇險,應該多加小心才是。唉,在中國活著太累,連王哥這樣的人中之龍都有為難之處,更別說我們這些沒本事的普通百姓了。不瞞二位,我們公司快倒了,我也快失業了。嶽子行一直盤算著怎麼把話題引到公司的事兒上去,而方才這番言語卻是在不知不覺中說出來的,完全發自肺腑。

  又喝了幾杯,王處長起身離座,推開包房的玻璃門走到陽臺上。天色尚未黑透,墨藍的大海上漁火點點,海風頻吹送來陣陣濤聲。嶽子行跟到陽臺上,假裝欣賞夜海,實則準備遞話。王處長輕聲說,你公司的事兒我本來不想管,可不管又對不住老弟你。我只和你說幾句,說到哪兒算哪兒,就當我啥也沒說。岳子行應了一聲,輕輕掩上了玻璃門。

  王處長說,根據入世承諾,外資可逐漸並購或參股港口及其他相關行業。你們的業務是船舶燃料供應,可以列入港口相關行業,因此有望獲批,關鍵要瑞典政府相關部門出面協商。說心裡話,我對你們持贊成態度,可我們大老闆太頑固,壓著不放,為此我還和他辯論了幾次。唉,現在有些領導啊,光想著求穩保官兒了。

  聽完王處長的話,岳子行如獲至寶,同時也明白了王處長的心計。怪不得他一個大處長,只見過幾面就能請出來,原來他是想讓路爾公司給他的上司上眼藥。至於他為什麼要這樣做,那就不言自明瞭。他一個外來人,被一幫官僚壓著,也不容易。

  王處長說完回到酒桌上,被施海玲纏著又喝了兩瓶啤酒,嘴裡開始雲裡霧裡地嘮叨,一會兒說回國是個錯誤,一會兒又說他心腸太軟不適合走仕途。嶽子行見他再喝就倒了,就點了幾樣主食,胡亂吃了幾口,然後買單撤離。

  出了酒店,嶽子行說,王哥喝多了,還是我來開車吧。王處長沒說話,迷迷糊糊把車鑰匙給了嶽子行。

  岳子行酒壯熊人膽,一口氣將車開到了海天白雲大酒店。他沒敢走九曲十八彎的濱海路,從八一路繞了一圈。路上王處長似乎睡過去了,倒在施海玲懷裡悄無聲息。岳子行泊好車,和施海玲一起將王處長攙下來。

  嶽子行開了個海景房,然後半攙半架著王處長進了房間。王處長似乎清醒了一些,堅持要回家。嶽子行說,咱們晚上吃飯中了獎,贈了一間酒店客房,你回家也是一個人,不如就在酒店歇息了。王處長嘟囔了一句,倒在床上睡了過去。

  岳子行把施海玲叫到走廊裡說,好好陪王哥,別動歪心眼兒,否則我就把你轟出你們學校,趕回莊河,到時別怪哥哥心狠手辣。施海玲說,看岳哥說的,我是那種人嗎?嶽子行從兜裡掏出點好的一千元錢塞給她說,只要王處長滿意,明天我再給你五百。另外,王哥的皮包和車鑰匙在我這兒,明早讓他離開酒店前給我打電話。

  施海玲高興地收好錢,在嶽子行臉上親了一下。嶽子行覺得噁心,看也沒看她就轉身走了。他聽到門在身後哢噠一聲關上了。走廊裡燈光朦朧,地毯散發著曖昧的氣息。

  岳子行把王處長的皮包和車鑰匙寄存在了酒店前臺,囑咐只有王處長本人才能領取,然後出了酒店。他不想早回家,就打車到了星海廣場,在雕塑前的海岸上坐著看海。夜黑人稀,周遭顯得有些淒涼和恐怖。防波堤下面是黑洞洞的大海,風大浪急,濤聲不斷。

  嶽子行有了尿意,起身摸下防波堤,站在犬牙般的石樁上臨風排泄。勁風卷著海浪拍過來,打濕了他的皮鞋和褲角。他打了幾個噴嚏,爬上岸台,走到巨大的書雕上。

  嶽子行想著他心目中幾個重要的女人,思緒在馮箏、譚璐和倪婉之間飄蕩了很久。倪婉是一處遙遠的風景,他心嚮往之卻永遠無法抵達。而譚璐是他曾經擁有的美景,最終被他無可奈何地拋在了身後。有時候他也想把她找回來,卻又覺得力不從心。感情是一條不歸路,不可能回頭,也不可能重新再走。至於馮箏,他不願多想,想多了心會破碎。她無疑是一幅美麗的山水畫,但他從未真正欣賞過她,而且幾乎將她毀掉。

  岳子行沿廣場步道往會展中心走,空曠冷清的廣場讓他體會到了一種深刻的孤獨,感覺世界上只剩下他一個人,正在苦苦尋找活路。

  走過會展中心,嶽子行眼望前方愣了一下。不遠處就是"星海人家"住宅區,譚璐的新家就安在那裡。他有了想給譚璐打電話的衝動,於是掏出手機,慢慢地按她的手機號碼。可他按到第十個數字時就停下了,直到那十個數位從機屏上自動消失。他以前很喜歡按她的手機號碼,那感覺就像撫摩她的身體。但現在這感覺沒了,像一朵雲被風刮散,再也找不到它的影蹤。

  嶽子行上了計程車,從"星海人家"住宅區旁駛過。那裡是一片黑暗,卻有一團光亮騰在夜空中。黑暗和光亮在相互抗拒,又在一起糾纏。他的胃部疼了一下,又疼了一下。他搞不清是胃疼,還是心疼。

  《瑞典火柴》第十五章

  天黑了,下雨了。雨幕使黑夜更稠,黑夜使雨幕更密。初秋的雨夜是淒冷寂寥的,在無邊無際的雨夜裡,大連像一個憂鬱的人,漠然蜷縮在世界的角落。

  "星海人家"住宅區的一戶人家裡,一個女人孑然佇立在弧形落地玻璃窗前。家裡只開著壁燈,柔弱的燈光將女人的影子淡淡地映在窗玻璃上,顯出幾分落寞和怪異。

  就在一個小時前,這家的男人沖出了家門。女人有些擔心,雖然遲疑了一下,但還是走到窗前往庭院裡張望。然而窗玻璃上水濛濛的,什麼都看不清。她沒有將臉貼在窗玻璃上張望,因為她不想讓男人發現她在看他。女人聽見男人的腳步聲在樓道裡沉重地轟響,然後聽見他發動了他的汽車,駛離的時候油門似乎踩到了底,引擎聲像瘋狂的咆哮。她看見一束光亮牽引著一團黑影,從朦朧的窗玻璃上迅速消失,然後什麼都看不見了,什麼都聽不見了。

  她知道,他們已經徹底完了。

  這個女人就是譚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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