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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五


  他進門的時候,小鳳已經從床上坐起來了。他看見了小鳳臉上的淚水,問:你怎麼了,病了?小鳳搖搖頭,抹了一下眼睛,說:你還沒吃飯吧,我去給你燒飯。他發現了小鳳剛剛燙過的頭髮,知道她沒有病。他心裡悠了一下,悄悄問兒子:今天誰來了?兒子告訴他:一個阿姨。他心裡一沉。

  他問小鳳:方草來過?

  小鳳點點頭:是的。

  她都跟你說了些什麼?

  什麼都說了。

  小鳳正低著頭切菜,新燙的頭髮披散下來,他只能聽得見她的話卻看不見她的臉。她不停地抽泣,不停地抬胳膊抹眼睛。

  他心裡慌得一塌糊塗,他想方草這回要把他毀了。這一天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麼熬過的,他守著小鳳一步也不敢離開。他的腦子裡出現的全是與死亡有關的畫面,其中有劉宇朋老婆和肖慶光。

  他擔心的事情並沒有發生。小鳳的胸懷忽然變得像天空一樣豁達明亮,讓他震驚得有些不相信。小鳳平靜地對他說:我們離了吧,我知道你心裡一直在念著方草。當年是我拆散了你們,方草等了你這些年也不容易。我應該把你還給她。

  他吃驚地望著小鳳,心裡突突地狂跳,他感到了幾分驚駭。他似乎聽到了某種可怕的聲音。

  小鳳說:你別這麼望著我,我說的全是心裡話。我知道你怕我幹蠢事毀了你的名聲,我不會。我這麼做不是為了你,而是為了兒子。小鳳淚水湧出來。她說我什麼都不要,我只要兒子,讓我把他帶回去。沒有兒子我會活不下去的……

  小鳳的話把他幾年的仇恨統統擊碎了,他覺得嗓子有些發熱,卻找不到一句該說的話。這天晚上他第一次上了小鳳的床,他要讓小鳳得到一次她該得到的快樂,結果被小鳳拒絕了。幾天後的一個上午,他和小鳳一起去辦理了離婚手續,簡單得就像去郵局寄一封信一樣。下午小鳳到單位辭了工作。她沒有吐露一點離婚的消息,她說家裡老人離不開她,她要回去照顧老人。大夥都捨不得他走,叫她等家裡能鬆手了再回來。她笑著答應了,等一出門淚水就流了下來。晚上她獨自去了陳天明和黃秋雲家,她把那段不幸的故事告訴了他們,並一再聲明離婚是她提出來的,請求組織上不要責怪他。陳天明和黃秋雲從未見過如此善良的女人,離了婚還一個勁地為丈夫推卸責任,說這真是天下難找的好女人。

  黃秋雲由於當年和洪波有過那一段經歷,對這事不好說什麼。也許她從小鳳的身上看到了當年被洪波拋棄的那個女人的影子,覺得自己好像欠著小鳳一點什麼。小鳳沒哭她先哭了。她說:小鳳,感情這東西很複雜,我不能說你們什麼,以後需要阿姨幫忙的儘管來找我,阿姨把你當自己的女兒。說著兩個人熱淚相擁。黃秋雲拿出那條春天特意叫他從省城帶回來的裙子和一疊錢送給小鳳。黃秋雲說:這條裙子我是特意給你買的,準備春節送給你的,這是瑤城人的習俗。現在就提前送給你吧。這錢是我送給小強的,一齊收下吧。

  小鳳淚水縱橫泣不成聲,錢她一分沒要,她只收下了那條裙子。幾年後小鳳正是穿著這條裙子走向了村口的水塘。

  小鳳帶著兒子小強離開了瑤城回到了劉家灣,她就像一朵浮雲悄悄地飄來又悄悄地飄去,沒有留下一點痕跡。縣委大院除了宣傳部沒有人知道這件事。這樣的結局他和方草都沒有料到。這正是他祈盼的那種分手方式,如今他勝了,他應該高興才是,可他卻高興不起來。他心裡有些酸澀有些淒涼,他想勝利的不是他而是小鳳,她雖敗猶榮。她的坦蕩胸懷讓他這一輩子都無顏抬起頭。他突然意識到和平地分手其實並不是離婚的最佳方式,他甚至開始羡慕起了那些大吵大鬧的離婚夫妻。

  小鳳走了,但她和英子不同。英子的故事在她走的那一刻便戛然而止,而小鳳的故事還沒有結束。對於英子他沒有牽掛,她這輩子會有一個好男人陪伴她,她會獲得幸福。而小鳳則不同,雖然一張離婚證割斷了他同她的一切關係,但卻割不斷他對她的牽掛,他們畢竟有過一段不幸的經歷,他們畢竟有一個共同的兒子。她這輩子餘下的人生肯定沒有英子幸福,她的苦難中有他的責任,因此對她的牽掛將不可避免。他突然覺得離婚並沒有讓他真正解脫,只不過是從一種煩惱走進了另一種煩惱。

  79

  我和大姐在小鳳的墳前坐了很久,直到太陽落山。我知道大姐這麼做是替我著想,她既是讓我多陪小鳳一會,也是為了讓我避免見到太多的熟人。山上起風了,風吹著紙灰到處飄散,場面有些淒涼。我不知道小鳳是否能得到我燒給她的那些紙錢。小鳳生的時候對錢好像就無所謂,現在她可能更無所謂了。她要是知道我特意回來看她就已經很滿足了。大姐望著落日,說:我們走吧。我們告別了小鳳的墳,迎著天邊那輪血紅的落日向劉家灣十二隊走去,去小鳳家裡見我的兒子小強。大姐在我面前說:不知道這孩子肯不肯跟你走。大姐說著抹了一下淚水。大姐這一抹竟把我的淚水也抹了下來。

  對於這個孩子,我欠下他的不僅僅是養育和責任。他從朦朧記事開始就承受起了這起不幸婚姻的巨大壓力。他的幼小心靈被漸漸地扭曲變了形。在這個十三歲的孩子的腦子裡,他已經找不到父親的痕跡,母愛也不健全,只有自卑孤獨和仇恨。上帝讓他來到這個世界是極不負責任的。其實上帝懲罰的應該是我,卻錯誤地把苦難推給了他。

  1977年夏天,大姐寫信告訴我這個孩子降生的消息,並告訴我他的生日是農曆五月十七日。這個消息沒有給我帶來一絲興奮,相反它讓我驚訝和困惑。我根本不相信他會是我的孩子,我甚至對小鳳的行為產生了懷疑。我特地去了一趟隔壁的醫學院,去詢問了一個學醫的同學。同學翻了半天書也沒有找到準確的答案。後來我專門去校醫務室請教那位四十多歲的女校醫。我問女校醫:兩個人只做一次愛就能生孩子嗎?這句突然的問話讓女校醫感到了一絲羞澀,她的臉竟紅了一下,她有些吃驚地望著我,沒有肯定也沒有否定。她說要看具體情況。她問我們是什麼時候結的婚,孩子是什麼時候出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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