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時尚閱讀 > 無處安放的婚姻 | 上頁 下頁 |
七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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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笑說:「我告訴你兩件事。第一,你知道媽臨走之前說的是什麼嗎?她說,她很可惜。可惜什麼我不知道,不過這兩個字肯定不是送給我的。你怨我媽,憑什麼?你痛苦,她就不痛苦嗎?痛苦可以成為你背叛諾言傷害她的理由嗎?那我們母女就算把你大卸八塊也是順理成章!別跟我討論委屈,那都是你自找的。比起你享受的快樂,那點兒委屈真不算什麼!您就自己留著吧!第二,我怎麼聽著這意思是說錯都在我媽,是她把你推給別的女人?OK,我不跟你討論觀點問題,你找我媽去。我就問你,你跟我說這些有用嗎?」 伴著一聲怪異的冷笑,談笑說:「你真的沒有人類的思維了嗎?這是你們的事,你對我說當年誰對誰錯有什麼意義?我只看到是你們在吵架,是你們在指責,是你們棄家而去,是你們夜不歸宿,是你們背叛諾言,是你們……」她咬緊牙關,一字一頓卻又輕柔地說,「都——拋——棄——了——我!她走了,叫都叫不回。你帶著別的孩子對我說,那是你的獨生子女!你們留給我什麼?我在學校裡,人家都對我說你爸包二奶,你媽沒人要;在街坊裡,我還要聽人家戳著你們說閒話!聽著我媽念叨你的是我,年復一年;看著你和別的女人逛街的是我,天下皆知。你還讓那個女人到學校裡來找我,丟不丟人啊?你不要臉我還要,你們誰給我了?」 「現在你讓我來聽你們的對錯,關我什麼事?有本事你出軌的時候和我商量一聲,有本事她死的時候和我商量一下。你們誰在乎我了?」 「我是有你的一半血脈,但是,你知道嗎?那是我的恥辱!如果死可以撇清這份恥辱,我寧可一死。但是我連死都流著你的血!你來和我說這些,什麼意思?讓我為你偉大的愛情感動,還是為你不幸的婚姻悲傷?我是誰?你知道嗎?我是孽種!」她越說越激動,顫抖著身體混亂地講著。到最後一句,她卻突然站直了身體,無比清楚地吐出「孽種」兩個字。 在場的人都是一驚。陸楓已經看不見那個精明能幹的女律師,此時只有一個極度自卑極度痛恨自己的孩子在那兒掙扎。 談笑深吸了一口氣說:「我是孽種,根本就不該出生的人!但是我出生了,還活下來了。那怎麼辦?好死不如賴活著!呵呵,我都認了,你還跑過來跟我囉唆什麼?你身邊的人都是物以類聚,我真不想被你污染了。你明白嗎?」說到這兒,她揮揮手,好像要揮掉什麼髒東西,拉著陸楓就走。 王振東似乎還不能消化談笑的話,愣愣地站在那兒。蘇阿眉沖出來攔住談笑說:「你不能就這麼走!他畢竟是你爸爸!你以為他不在乎你嗎?當年你媽留給你的那些錢,其實都是你父親的。是他留給你和你母親的!」 「阿眉!」王振東大聲喝止,同時啪的一聲,所有人都愣在那兒——看似一直克制的談笑毫無徵兆地扇了蘇阿眉一巴掌。 甚至陸楓都不知道談笑什麼時候掙脫的自己,現在她左手抓著蘇阿眉的衣領,右手食指指著蘇阿眉的眼睛,惡狠狠地說:「那叫夫妻共同財產,作為有過錯的一方,至少要給無過錯的一方三分之二的財產。憑你們的所作所為,就是淨身出戶都不為過!我還沒找你算帳,你充什麼大頭蒜!你很正義啊?我該不該為你們家的施捨磕頭謝恩啊?」她失態地大吼著。 陸楓趕緊上去拉開她。談笑猛地一推蘇阿眉,蘇阿眉踉蹌兩步,坐在地上。王振東動了動,終於無奈地歎了口氣。 「嗚……」空氣裡飄蕩開女人傷心欲絕的哭泣。 談笑眼神如冰,不屑地轉身離開。 「小陸,難道你不想得到談笑……家人的承認嗎?」王振東無力而滄桑的聲音傳來。這或許是他唯一的辦法了。 談笑頓住腳步。陸楓停下來,回頭看看那個瞬間蒼老的人,再看看眼前腰背挺得筆直,卻淚流滿面不肯回頭的談笑,說:「這樣的家人……不要也罷!」說完,擁著談笑堅決地離開。 是的,他們有血緣,他們無法分割。那麼,就算成年,就算遠離,就算可以忽略一切、看淡一切,但是誰能擋得住午夜夢回如潮水般襲來的記憶?桑田可以把滄海留給黑暗,時間可以填平一切溝壑,對於談笑來說,最終可能只是一個問題:我究竟做錯了什麼?為什麼他們都不要我了? 當年,沒有人告訴那個忐忑的孩子——我們始終是你的爸爸、媽媽! 「我根本就不該來到世上,所以我是孽種。」這是記憶留給談笑對人生的評價。 談笑買的火車票是第二天上午的,從墓地回來剛過中午。本來她打算下午和陸楓出去看看有什麼家鄉特產可以帶回去給陸爸爸陸媽媽的,但是這麼一鬧,陸楓覺得可能去不了了。 離開的時候,談笑已經淚流滿面,可是到了坐上回城的車,她反而不哭了。陸楓看車上人不多,才輕輕擁住她的肩膀說:「想哭就哭出來吧,哭出來就好了。」 談笑眨眨眼,眼白上已滿是血絲,黑色的瞳人周圍更是一圈紅色的細線,臉上卻偏偏看不到一滴淚的痕跡。「沒什麼好哭的!早就哭沒了。」她用手壓平衣服上的褶子,就像第一次相親時那樣仔細地壓平了。顯然這是她的習慣動作,好像這樣就能壓平所有不理智的情緒。 「你以為這些年我一直在抱怨嗎?」談笑歎了口氣,「更多的時候我在想,如果我媽當初肯離婚,或者早點兒離婚,離開那個不負責任的男人,就算是我們母女兩人,生活也不會差到哪兒去。其實,媽媽生病的時候我就這樣想了。可是我不敢這樣和她說,那時候所有勸她離婚的人都被她視作敵人,已經草木皆兵了。」 陸楓接道:「所以媽走之後,你就立刻和那個人斷絕關係,離開這個城市。」 談笑點點頭,「不能原諒,無所謂寬恕,至少還得讓自己活下去吧!我一天都待不下去了。他們的矛盾由來已久,我覺得煩悶的時候就會把自己埋進書堆裡。想哭的時候就去看悲劇,想笑就去看喜劇,實在躲不開的時候就做數學、物理、化學題,所以我的成績簡直好得不得了!同學們還很羡慕我呢!」她頓了頓又說,「上高中以後,那個人就基本上夜不歸宿了。媽媽開始還能克制一些,後來隨著那人越來越張揚,離婚也逼得很緊,尤其是那人在外面有了孩子,她就有些神經質了。要麼就是一整天不說話,要麼就拉著我說個沒完。」 談笑沉浸在回憶裡,低聲絮叨:「可能是我看的書太多了,我覺得不能讓媽媽這樣下去,就逐漸開始替她做主。可是那時我畢竟還小,懵懵懂懂的,只知道不能讓媽媽見那個人。誰知道,就在我高一的時候,那個女人抱著孩子跑到家裡。她說了什麼我不知道,我在學校裡,是鄰居大嬸跑到學校告訴我,說我媽瘋了,讓我趕緊回去看看。」 陸楓看見談笑的太陽穴微微跳了一下,他艱難地咽了口唾沫,趕緊說:「不想說就算了,別傷了自己。」他想著趙伯州做思想工作時的語氣,儘量讓自己和緩些。現在的談笑,太危險了。 談笑頓了頓,突然笑了,又迅速斂住神色,說:「你知道我做了一件什麼事嗎?我去找那個男人,告訴他,我要高考,在高考這段時間內不許提離婚的事情,不許讓那個女人出現,不許刺激我媽。他問我是不是我媽讓我來的,我說是。他就答應了。結果,那年我留級了。因為媽媽病了,我措手不及,心裡亂成一團麻,數學只得了十三分,語文考試的時候我趴在桌子上哭,被送回了家。家裡沒人,我自己哭了一下午,晚上做飯送到醫院去。所以,同級的同學上高三的時候,我還在上高二。媽媽也一直以為我在上高三。那個人還算有良心,我告訴他我要高考的時候,他通過關係給我辦了准考證,後來還改了學籍,讓我能夠順利地參加考試並且考上大學。」 談笑扭頭看著窗外漸漸平整的地勢,出了山區就是平原,城市就坐落在平原上。陸楓沉默著,已經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那個人……」談笑閉上眼睛,「對我還算是不錯的。」她艱難地開口,似乎要進行一種客觀的評價,又似乎要在這種求證中尋找自己的平衡點,「我提的要求他從來沒有異議,不管多難辦都一一照辦。留級後,他回家來看我,讓我去他那兒。被我拒絕後,他就要搬回來,也的確搬回來了。可是看著他天天給那邊打電話,我就把他轟走了,臨走他也沒說什麼。我不讓他去醫院刺激媽媽,但是我也見過他站在病房外面看媽媽的樣子。現在想來,也許媽媽是想見他的。獨生子女的事情……有時候我真想相信他是無心的。但是,那個女人在我面前提起這件事的表情,我永遠也忘不了。包括我後來舉報他殺妻,登報斷絕父女關係,那時候雞飛狗跳,父不父,子不子,但是我走的時候,他還是來送我。不過,我趁他們不注意,把那個女人連孩子推下月臺。那時沒有火車,我只是想讓他們嘗嘗生死的滋味兒!可是,把人救上來之後他打了我一巴掌,說:'你和你媽一樣,都是瘋子!'就走了。那時候我才知道,他始終是我的父親,我沒法不在乎他的話!大學裡有一陣子我糾結著對錯的問題,懷疑自己真的是瘋子。幾乎要崩潰的時候,是嬌嬌沒心沒肺地跑過來找我,她告訴我,這不關我的事,是他們大人不成熟,我不能跟著胡鬧。我才如夢初醒,慢慢放開自己。」 陸楓撫著談笑的手,慢慢地說:「放開就好了,放開了就不要回去。嬌嬌說得對,你有自己的人生,你看現在的你不是過得很好嗎?你媽媽在天有靈,肯定不希望你為了過去的事情繼續難過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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