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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何了凡把半音帶回來的第五個年頭,他老婆上山扯筍子時被五步蛇咬死在山上,從此兩個女孩當家。只要何了凡一離開家,她們便想出種種陰毒的辦法折磨半音,他的屁股和大腿兩側常常是一塊青一塊紫的,不讓他吃飽更是常見之事。這事倔強的何半音從來沒有對父親講過。如此看來,童年時何半音被扭曲成個古怪的不近人情的性子也不為怪,連同父異母的姐姐尚不能容他,叫他怎麼相信別人?他也不會相信學校能給他帶來快樂。

  第七章

  悲如何,樂又如何

  20世紀60年代最後一個中秋節,十八裡鋪的男人在後山上修一條水渠。這條水渠在夏天發山水時被衝開一個兩丈寬的口子。太陽還沒有落山的時候,隊長老孔說今天早點收工,好歹也是過中秋。大家就扛著鋤頭、挑著箢箕往家走。這年頭早已不時興什麼年呀節的,誰也沒想到今天是中秋節,經隊長這麼提起,大家心裡便多少有了些暖意。但下坡時有人說起一件事,立刻把好不容易有了的一點暖意也趕走了。

  說是就在過中秋的頭兩天晚上,被遣送到十八裡鎮勞動改造的原縣長于長松在家中上吊了。幸好又沒有吊死,地主郭先知家那根棕繩因用久了,不牢實,就在於長鬆快要落氣的時候,一掙扎,便斷了。不論是人還是牲口,在快落氣的那一刻,都是要使盡最後一點力氣掙扎一下的,比如殺雞,在流血時雞是不動的,在血快流盡的時候,便要使勁撲騰幾下,如不抓牢了,還會躥出去跑很遠。人也是這樣,雖說沒有雞那麼有勁,但無論是力氣和精神,都會振奮一下,這種現象,就如是讀書人說的迴光返照吧。

  於長松首次上吊沒有達到目的,但倘若他真是想要尋死路還不容易?下次尋一根結實一點的棕繩再吊一次,不就徹底解決了……

  這事說得大家心裡一涼,眼前一黑,便覺得路邊的茅草在拉扯褲腳,有如孤魂野鬼在拖後腿,懸掛在山頭的落日放射出冷颼颼的光芒,山間萬物突然模糊起來,茫茫一片陰森。大家都低著頭走路,心裡沉甸甸的,也不知說什麼才好。

  這於長松是有恩於十八裡鋪的,在他出任武裝部政委和縣長的十幾年間,沒有少關照十八裡鋪的鄉親們,幾乎家家戶戶都得過他的好處。他偏愛十八裡鋪,不僅僅是何了凡救過他的命,還要感恩這方山水,他在這裡指揮的剿匪戰鬥,創造了除他自己之外的零傷亡記錄,可謂一帆風順,手到擒來,雖說只是一場小戰鬥,但仍在軍界成為美談,其功勞夠他享用一輩子呢。十八裡鋪人是識好歹、知恩圖報的人,眼看著一個恩人有難而又幫不上忙,心裡難受哩。

  最難受的當數何了凡。了凡在此之前已經曉得於長松有了難處,造反派像蒼蠅一樣一直叮著他不放,他滿以為他那條象徵著功勳的斷腿能助他渡過難關,誰料終究沒能支撐住。但想不到他會垮得這麼快,輸得這麼慘,一個不畏槍彈的軍人竟會輕生。那麼,自己還能幫上他的忙嗎?恐怕很難,看那鬥爭的來勢,他就是願意再走原路從雪地裡背他走十個來回也救不下他來。

  好一會,有人拍了拍何了凡的肩膀,小心地問:了凡,問個不該問的話,你和于政委,也都親如兄弟了,你看看他的命相,他是不是個短命鬼?

  了凡不高興:我又不是個神仙。

  都曉得你在寅齋公那裡學了些本事回來,你會看相,這也不是什麼壞事。

  了凡生氣:怎麼不問點別的?

  咳,病急亂投醫咧,說是這麼說,還不是指望他能熬出來,我們又幫不上他。

  了凡說:幫不上就不要說那些不吉利的話。

  大家見了凡心情很壞,便不再說什麼,把路走得愈發沉悶。

  太陽落山的時候,上山修水渠的男人們的草鞋,已經踩在十八裡鋪的石板街上了。沒有上山幹活的老人和孩子略略感到有些驚訝:今天怎麼這麼早就收了工,一個個怎麼把臉拉得這麼長?

  隊長老孔和何了凡住在最西頭。待只剩下老孔和了凡時,老孔緊走一步,貼近何了凡,悄悄地問:你不打算去勸勸于縣長?

  何了凡低頭不語。

  老孔說:十八裡鋪只你夠格勸勸他。

  何了凡一聲不吭。

  老孔不再說什麼,只是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何了凡聽見老孔將鋤頭重重地擱在自家臺階上。當生氣的鋤頭把碰在木板牆上時,板牆也毫不客氣將它彈開,倒地時可能是打中了一隻睡懶覺的貓,貓「喵」的一聲慘叫著蹭上了屋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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