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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


  這份計畫在今天看起來就像是一個玩笑。就在半年之後,肖然死了,肖挺接收了他生前的全部產業,也接收了衛媛的身體。為了表現自己的權威,他什麼事都要插上一腿,所有的業務都要重新審批。有一天他喝了點酒,無緣無故地罵了秘書劉虹一頓,劉虹心中委屈,哭著辯解了兩句,他當場就宣佈開除。這劉虹已經跟了肖然三年多了,在公司裡人緣很好,人人都替她鳴不平。陸可兒找肖挺說了半天情,肖挺銀牙咬定,死不鬆口,最後還動了肝火,尖著嗓子質問她,說這公司究竟聽誰的,怎麼我炒個人都這麼困難?陸可兒想了想,一句話

  沒說就退了出來,一個月後就辭了職。那時君達公司正在進行所謂的「二次創業」,所有的管理制度都被推翻重來,包括最為人稱道的「哺乳政策」,這個政策是周振興定的,有一整套挽留人才的措施,比如車接車送、免費住房、高額保險、員工持股……。新的政策一出臺,整個日化行業都為之震動,兩個月裡共有60多名中高層員工辭職,君達公司幾乎成了一個空殼。肖挺還不在意,說有品牌、有資金,就不愁沒人做事。

  正大張旗鼓地招聘,噩耗頻頻傳來:江西財務經理攜款潛逃,遼寧總經理攜款潛逃,西南公司業務員全體嘩變,山東公司的貨車司機連車帶人翻下了山崖……這些事還沒處理,又收到了稅務局的補稅通知,應補繳的稅款高達上千萬,肖挺手下無人,忙得焦頭爛額,天天跺腳罵娘。緊接著證監會的調查組進駐深圳,一個月裡過來清查了兩次,肖挺硬著頭皮對付了幾個月,發現事情不好,提了六千萬,一個人跑到美國,從此音訊全無。

  關於這一切,鞍山的那個女人一無所知。當肖然站在萬人面前,莊嚴地宣佈重組計畫時,她正在擁擠的公共汽車上搖晃著、顛簸著,她衣著樸素,面色平靜,左手緊緊地抓著一個保溫飯盒,她媽住院了,她每天都要去送飯。公共汽車轉了個彎,她一下站立不穩,猛地撞到旁邊一個人身上,飯盒翻了,湯湯水水灑了那人一身,韓靈連聲說對不起對不起,手忙腳亂地拿紙巾給人擦拭,那人是個粗漢,嘟嘟囔囔地罵了一聲,一腳把飯盒踢出老遠,韓靈滿臉脹紅,走過去彎腰伸手,就要拿到手了,汽車一個急刹,韓靈砰地一聲摔在地上,她慢慢地往起爬,看見一車的人都冷冷地看著自己。

  第二十七章

  肖然在法國認識了一個真正的貴族,此貴族姓多納諾,據說有皇族血統,祖上有位姑奶奶嫁過一個路易,還出過數不清的公侯伯子男。

  此貴族住在一座十八世紀的蜂巢式古堡裡,依山面水,四周綠樹環繞,房間裡到處擺著文物,連夜壺都是明朝的官瓷。肖然在這裡呆了三個小時,喝了1978年的教皇新堡紅葡萄酒,用銀餐具吃了幾隻蝸牛和血淋淋的法式牛排,聽了幾首他叫不出名字的鋼琴曲,心中隱隱

  約約有點自卑,說我比你有錢,但你比我過得舒服。說得貴族搖頭而笑。送他們出來時,多納諾隨手摟著夫人的肩膀,他夫人也是滿頭白髮了,下意識地拉過丈夫的手,在嘴邊輕輕親了一下,夕陽的餘暉中,她的臉龐微微發紅,表情羞澀而甜蜜,就像熱戀中的少女。肖然看著,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眼角的肌肉微微地跳了一下,出來後默默前行,一直沒說過話。

  那是2001年11月,離他的死只有幾個月。瀕臨死亡的億萬富翁看見了一個黃昏之吻,心中會想起誰?那時韓靈就要滿30歲了,肖然舉起那杯造價不菲的美酒時,她正在回家的路上,口袋裡裝著她剛領到的一筆工資,987塊。那年的冬天特別冷,社區的暖氣斷斷續續的,有一天半夜被凍醒了,聽見她媽在夢裡大聲咳嗽,韓靈拿出一床棉被,輕輕給她蓋在身上,回到房裡再也睡不著了,北風吹起雪花,呼呼地響,韓靈站在窗口,失神地望了一會兒,11月了,鞍山處處冰雪,但深圳應該還是一片青綠吧。

  和所有離婚的妻子一樣,韓靈傷心了大半年,剛開始每天都要哭幾次,後來慢慢地學會了淡忘,不哭了,臉上也漸漸有了笑容。1999年4月份,她在一家私人貿易公司裡找了一份會計工作,一個月800塊,每天早起上班,晚上回來就跟她媽搶著做家務,她媽也已經老了,一天咳到晚,咳得腰都站不直。慢慢就到了冬天,北方的冬夜漫長難熬,韓靈一邊聽著她媽的咳嗽,一邊心不在焉地看電視,半天都說不上一句話。每當螢幕上出現卿卿我我的鏡頭,她就會悄悄地轉過臉去,感覺心中遲遲鈍鈍地疼。她睡眠還是不好,一晚上要醒幾次,有時候深夜醒來,看著空蕩蕩、黑漆漆的屋子,感覺自己就像住在墳墓裡,一切都在變冷變硬,而她自己,早已成了一具不能說話的屍體。

  女兒外表柔和、內心剛強,這一點韓媽媽比誰都清楚,勸也不能勸,說也說不得,有幾次她心中恨極,提著肖然的名字罵,剛罵上兩句,韓靈就冷著臉走開。韓媽媽看在眼裡,心中疼得難受,到處張羅著給她介紹物件,韓靈一開始不肯去,後來實在是不忍看那張愁苦的臉,硬著頭皮去相了兩次親,一次是稅務局的一個科長,剛離了婚,有個上初中的女兒,第二次見的倒是個單身,不過瘸著一條腿。

  兩次相親,韓靈都沒怎麼說話,靜靜地聽科長吹自己的神通廣大,聽瘸子說自己的厚道和善良,聽著聽著她就會走神,想起肖然第一次約她時的情景:他穿一件嶄新的紅T恤衫,故作瀟灑其實很害羞地問她:「晚上禮堂放《魂斷藍橋》,你想不想去看?」那是1990年4月,花開草長,春光怡人,女生韓靈看得眼淚直流,男生肖然遞給她一張紙巾,擦過淚後皺成一團。九年之後,她已經記不起電影的任何情節,就像當年的那張紙巾,沾滿了她的淚水,最終卻不知被扔在哪個角落。

  韓靈離婚後在鞍山生活了將近四年,四年裡越過越艱難。她剛回家時還有點錢,買了一套房子,添置了一些傢俱,剩下不到五萬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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