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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六


  位置很棒。遠處就是雪山,一條小河湍湍流過,一望無際的寬闊草場。

  一個麗江朋友幫我做了建築設計,找了個信得過的施工隊。我沒建造那種藏式白房子,而是按照西部鄉村小鎮的標準樣式,建造了一座德州風情的三層小木樓。我跟著施工隊一起挖地基、打夯、起牆、搭架、上樑,油漆。小木樓太特別了,一大片牧場草地上十分顯眼。如果你從麗江搭車去香格里拉,行至小中甸,雪山腳下,細心觀察就能看到。

  那就是我家。

  也是睫毛的家。

  只因她說過:「最大夢想,雪山腳下,建個木房子,靜悄悄地活完一輩子。」

  人只有一輩子。

  這輩子,即使不能跟睫毛在一起,也要跟她的夢想在一起。

  況且住在這兒,更容易找到睫毛。

  ▽

  我學會了早上準時起床。沖冷水澡,做早飯,跟尼瓦拉一起大吃大喝。

  吃完飯,牽上尼瓦拉一起去草場上跑步,沿途摘很多花,回來插到花瓶裡。瓶子插滿了,就認真栽種在院子裡,細心澆水剪養。

  上午做攀岩鍛煉。我加入了一個業餘登山隊,計畫天氣適合的日子,嘗試攀登梅裡雪山基部。至於神山卡瓦柏格,當然萬不敢想。即使有那個實力,也不會攀登。世界上難得一個不被人跡踏至的地方,保存下來留個想頭,是件挺有意義的事。畢竟人腳比藏民心目中的神,要骯髒的多。

  吃完午飯,我會躺在晾臺上吹風睡午覺。醒了就帶尼瓦拉一起幹農活。能夠自給自足的東西,儘量自己生產。我種了很多蔬菜,向日葵,還有一大片葡萄。人生是個輪回,這些小時候的愛好,現在重新拾起。我甚至買了兩頭犛牛,學習放牧。開始體會與動植物打交道的樂趣,一直被忽略掉的應該屬於人的一部分的偉大樂趣。

  其他時間看書。那段日子把格拉斯、惠特曼、卡夫卡、薩特、二十四史甚至古蘭經全部讀個遍,仿佛這些作者在陪我度過每個孤單日夜。甚至開始研究藏經。我開始尊重宗教。尊重宗教營造出的那種神秘力量,讓億萬人倒地叩首頂禮膜拜的偉大力量。地球上想讓一個人心甘情願倒地叩首,目前只有宗教做的到。所以值得尊重。

  琢磨累了,抱吉他坐在三層晾臺,望著夜空下亮閃閃的雪山,默默彈上一會。感歎生活如此自由自在,除了睫毛,別無他求。

  ▽

  我的生活方式與當地牧民差別太大,引起他們極大好奇,也引起不小敵意:一個外鄉漢人帶著一隻狗,莫名其妙來到這兒,建了一棟莫名其妙的房子,以莫名其妙的方式生活,與世隔絕,與他們的生活方式格格不入。

  一種微妙的敵意暗暗滋長。直到發生一件事。

  一天深夜正準備睡覺。突然有人敲門。開門,是一對藏族牧民夫婦。女人懷裡抱著孩子,男人用生疏的漢語說孩子發燒,沒找著車,聽說我有輛吉普,能不能送孩子去縣城急診?我趕快開車帶他們趕到醫院。他們走的太急放了帶錢,我先墊上,還躺在醫院長椅上,一直等他們幫孩子吊完水,接他們一起回家。

  這對夫婦挺感激我。經常過來坐,給我捎些當地土特產。我也回敬一些雪茄之類。他們逢人就說:「那個新搬來的漢人挺不錯」。有時會帶幾個牧民朋友一起過來坐,我就招待他們抽雪茄,喝威士卡,聽披頭士,看我收藏的無數碟片。他們蠻喜歡,沒事就過來,後來上了癮,有事沒事都會過來坐。

  後來我這兒竟然跟個小酒吧似的。每到傍晚,牧民小夥子就會嚷著「一起去管呆那兒喝洋酒抽洋煙瞅洋妞兒哪」,跑到我這兒來。有的嘗雪茄威士卡,有的聽永遠奇怪新鮮的音樂,有的趴那兒看碟片,有人甚至跟我學彈吉他。大家來得次數多了,大好意思老是免費,乾脆按進價付錢。我想也好,否則遲早破產。

  麗江至香格里拉途中,沒有什麼像樣的客棧,更不用說酒吧。

  我的木樓離大路不遠,徒步背包客走過,瞅見有燈光人群音樂,以為客棧,就會走過來。我受牧民好客的影響,一概熱情招呼,專門準備了二樓客房。很多背包客喜歡這兒。可能純正西部牧場式酒吧就這一家,一屋子身著傳統牧民服飾的藏民,完全放鬆的氛圍,讓他們新奇又感動,似乎終於找到一個可以安置疲憊靈魂的地方。

  我只當招待客人,不收任何費用。後來人越來越多,吃喝住都我招待,大家不好意思,主動掏錢。我不好收,他們就塞到尼瓦拉跨包式的小衣服裡。只要有人結帳,就聽見大聲招呼尼瓦拉的聲音。

  一傳十十傳百,很多背包客喜歡寫遊記發在網上,我這兒名氣越來越大。剛開始只是背包客順路坐坐,後來只要去香格里拉或者走滇藏線,都會折回來住我這兒。最後即使不去香格里拉,沖著好奇也要過來。很多拍影視的過來取景,我一概拒絕,除了兩次類似《喜馬拉雅》那樣高品質的獨立製片。

  內地突然爆發「非典」。很多閒人都往西部邊遠地方跑,小客棧酒吧更是人滿為患,每天都有客人擠進來打聽住宿。只好把格局重新改進。底層做成西部鄉村吧,二層改成爵士餐吧,三層改做客棧。把叫達桑的藏民夫婦找來幫忙。達桑負責進貨,他老婆負責招呼客人。乾脆又把達桑父母也請來做飯,二樓成了最正宗的西藏風味餐館,更受歡迎。

  時間飛逝。

  睫毛杳無音訊,如同消失掉的最後一塊大陸亞特蘭蒂斯。

  不過也慢慢習慣了一個人的日子。為了打發時間,繼續寫書。想把它獻給睫毛。還堅持寫日記,把每天發生的事情,用對話形式記錄下來。有什麼心事,就在日記裡告訴睫毛,然後按照她的語氣逐個回復,我再答應照辦。如同兩人真的每天生活在一起似的。

  ▽

  只要有酒吧,就會有奇奇怪怪的故事。

  一次一幫學生圍在吧台喝酒。其中一個抱怨說,同宿舍一個傢伙性格怪異,為人孤僻,窮不拉嘰,髒得要命,特別討人煩,最近還特喜歡鑽研兇殺案,莫名其妙的。「小心他把你們都殺了」,有人在旁邊起哄,然後大家一起笑。許多天以後,聽說了一樁血案:一個通輯犯無緣無故舉起大鐵錘,莫名其妙把宿舍同學全殺光了!聯想起前面那個來酒吧的學生,深深為他擔心。

  一次一老外趴在吧臺上跟我聊天。是個業餘地質學者,正在研究喜馬拉雅以及雲南橫斷山脈地質結構變化趁勢。說木樓客棧所在的這片草原,正好夾在兩大座橫斷山脈中間,處在一種強烈活躍期,類似地殼大陸漂移。兩座山脈地殼正在產生巨大衝撞,與激烈俯衝運動,可能會導致地殼表層斷裂塌陷,形成一條類似雅魯藏布江那樣的峽谷。即使俯衝沒這麼劇烈,局部強地震還是極有可能發生的。我聽罷友好地笑笑。

  與女孩子有關的小故事也時有發生。我只當觀眾,不再是演員。把來客棧的女孩全當哥們兒看待,聊什麼都無所謂,只當過嘴癮。真涉及到敏感的性事,一概回避。談不上潔身自好,只當成對睫毛的一種責任。她雖然不在身邊,既然已經在心底安營紮寨,已有一個約定,就得落到實處,不能再叛變投敵。跟很多女孩成了好朋友,經常糾集一幫驢友逛大香格里拉。全是鐵血驢友,見山就爬,瞅溪就溯,看洞就鑽,我一概跟隨,野人似的,狠狠過了把戶外癮。一天晚上露宿一片荒山,帳篷裡竟然聽到外面四腳動物走路的聲音,十分恐怖。第二天打聽附近藏民,說那一帶過於偏僻,經常有狼出沒。

  ▽

  繼續尋找睫毛。

  每月去一趟大理,每三個月去一趟鳳凰,每半年去一趟長白山小山村。在所有人氣比較旺的客棧酒吧,都留下睫毛照片,在戶外雜誌刊登尋人啟事。一次偶遇睫毛一位老畫友,說在尼泊爾遇到過她,為此甚至專門跑了一趟,當然一無所獲。

  長久下來,我的名字逐漸被人忘記。

  我有了一個新名字「尋找睫毛的呆男人」。

  我尋跡于眾多古鎮的孤獨身影,成為現實中難得一見的「阿甘」,成為被嘲笑對象。我毫不介意,繼續尋找,繼續詢問,繼續難過,繼續拜託,繼續一笑而過。久而久之,大家不再嘲笑,反而流露出敬佩與同情,甚至從我身上找到某種意義?

  ——味道類似古希臘犬儒派哲學家第歐根尼。他身體力行著苦行主義,過著乞丐一樣的日子,毫不介意別人的嘲笑,試圖以此來描述一種理想生活狀態。他大白天點著燈,渴望尋找誠實的人。

  ——當然沒他那麼崇高,十分之一都沒有。我只是按照自己的想法做事,只想找到心愛的那個女人,如此簡單。

  所謂崇高,只是一句用來給上帝撓癢癢的屁話。

  如果能找到睫毛,我寧肯變得邪惡無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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