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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三


  小老闆招呼女孩過來坐在一起。

  熱心給我介紹,說她也去梅裡,大雪封山,等待多日,今天似乎再也等不及,脾氣有點急,值得理解。另外她是個日本人。

  「不對,是日本中國混血」,女孩略帶不滿地認真糾正。

  我們聊起了梅裡雪山,還有藏民心目中的神山卡瓦柏格。

  女孩用半生不熟的漢語對我介紹,卡瓦柏格峰是一座仍然沒有被征服的雪山。地球誕生以來,一直寂寞孤單地聳立在那兒。沒有人能夠登頂,沒有人能夠依靠把它踩在腳下而鑄造所謂的生命神話。從而更加造就了它的神聖與神秘。

  聊起上次日本登山隊遇難。女孩子表情憂傷,說的確是一座令人敬畏的神山。上面很玄,當地人都說沒人能活著回來。日本人不信這個邪,最後竟然真的全部遇難。

  屋子中間的大火爐熊熊燃燒,釋放出無窮溫暖。

  總有那麼一個時刻,大家都靜默下來,爐火燒紅大家的臉,雪山隱隱約約就在窗外,屋子裡孕育出一股濃濃的佛意,香飄飄地彌散開來。人人都沉浸於此,不能自拔。

  我與女孩一起走出酒吧。

  她說明天就要去德欽。我說不是大雪封山?

  女孩擺弄著手指頭說:「封山只是對於膽小鬼來說的!」

  我雙手握住她的肩膀認真勸告:「不管你是日本人,還是中國人,都不希望你出什麼危險。大雪封山無路可走,還是改天吧。」

  女孩一雙大眼睛從垂下的長髮裡固執絕望地探射出來,望著我,無奈地笑笑:

  「知道。但是明天我一定要去!因為明天是他的忌日,他就是參加登山隊死在卡瓦柏格的。這次就是打算去找他,我一定要找到他!明天,對於他,對於我,對於我們崇敬的卡瓦柏格,真的很特別。」

  女孩說著哭了。我呆住了。輕輕抱住她,拍拍肩膀,以示安慰。一個外國女孩子千里迢迢尋找愛人,而且是一個已經死去的人?寧肯冒生命危險,只為一個紀念日?突然無比慚愧。更加堅定了找到睫毛的決心。

  ▽

  大雪仍然封山,只好繼續呆著。

  不願去看風景,天天在松贊林寺瞎轉悠,琢磨是不是詹姆斯·希爾頓《消失的地平線》描述的世外桃源?寺廟極其破敗。一片片倒塌的土牆。蘆葦生長在牆頭,隨著雪山方向吹過來的風輕輕擺動。寺廟依山而建,全部泥坯結構,一兩為鄰,三四成片,七八為群,如此錯落排列,宛若蜂窩。

  我每天順著寺院裡的泥濘小路,一個個房間一個個院落走進去。本以為那些泥坯堆砌的土屋子裡不會有人。每次推開門,總會意外發現僧人呆在裡面,或者晃動身體認真訟經,或者沉默喝茶,或者坐在火爐邊擺弄柴火。

  認識了一個僧人。

  那次鑽進一個破舊小院子。四周牆頭全是蘆葦,木梁破舊不堪。推開一扇側門,一個年青僧人坐那兒向火。瞅見我,熱情招呼坐下,還給我煮了一大筒酥油茶。我嘗了幾口,難喝無比。屋子很小。一側是簡陋臥榻,一側堆滿整齊的柴夥,一側掛滿做飯用的各類家什。

  喝完酥油茶,兩人沉默不語。各自發呆。

  昏暗。一扇小窗。透射進來青靛色的午後陽光,沐浴一切,孕育出一股神秘的禪意。窗外傳來簷角吊鈴叮噹作響的聲音,烏鴉淒涼難聽的叫聲,轉經筒吱吱呀呀的響聲,遠處雪山隱約的風聲,經幡呼啦作響的聲音。扭頭凝視僧人,一側向暗,一側被爐火映紅,手撚佛珠,念念有詞,安靜從容,閉目深悟,似乎一切盡在腦中。

  突然產生幻覺:屋子裡坐進了另外一個「自己」,似乎就坐在我對面,我凝視著這個剛坐起來的「自己」,琢磨著「自己」,反思著「自己」:

  我們是否正在從「自己」那兒慢慢消失掉?

  我們消失掉的那一部分到底是什麼?

  天天泡在僧人房間。

  跟他聊天,或者發呆。

  一天晚上聊到深夜,乾脆住下來。床鋪堅硬難忍,不過爐火溫暖。

  ▽

  一天早晨得到消息,大雪清除可以上路。

  告別僧人,離開迪慶。穿越白茫雪山,一路跋涉,抵達山谷裡的德欽縣城。住在飛來寺一家客棧,正好面對梅裡雪山。很多人等著觀看卡瓦柏格,據說已經躲在雲層後面一個多星期沒露面。打聽睫毛,沒有消息。出於好意,又打聽那個混血女孩,也沒有消息。

  我在飛來寺裡瞎轉悠。在一幅壁畫《護法金剛圖》跟前佇立好久,默默為睫毛許下心願。松贊林寺有類似一幅《六道輪回圖》,闡述人一次次投胎轉生,轉生迴圈如同一條無窮無盡的鐵鍊,只有佛陀才能揚棄,從而不受輪回之苦,因此受盡人們拜敬。

  清晨突然睡不著。潛意識裡佛光感召似的。

  穿衣下床,走到客棧露臺上,手扶木欄,眺望遠方仍然遮掩在雲層背後神秘的卡瓦柏格。梅裡雪山冰清玉潔,如同一面鏡子,突然照出另一個自己,一個已經迷失掉的真實自己。

  過去的自己,早已不是「渴望成為的自己」,反而成了「被欲望擺佈下的自己」,不再自由,雖然貌似自由。總是千方百計滿足欲望,喪失了「欲望選擇權上的自由」。過多放縱,換來的是對「不放縱欲望的選擇權」的放棄,造成一種更深層次的不自由。

  每個人正從自己那兒慢慢迷失掉的一部分,正是被「完全自由的欲望」控制下的「最大意義上的選擇權」的喪失。畢竟遵循「完全自由的欲望」,容易滿足,容易用生理快感來掩飾一切,容易被接受。遵循「最大意義上的選擇權」,卻要壓抑自己,不容易被人接受,或者說基本不被接受。

  ——這才是人們真正的悲哀,來自生命根源裡的一種悲哀。因為出自生命根源,所以這種悲哀,誰也不容易擺脫。

  開始明白聖艾克蘇佩里《要塞》中的一句話:

  「人跟要塞很相像,必須限制自己,才能找到生活的意義。」

  「沒有立足點的自由,不是自由。」

  ——只有擁有「最大意義上的選擇權」的自己,才是真正自由的自己,擺脫了被「完全自由的欲望」控制的自己。

  開始明白為什麼睫毛如此滲入我的心脾,融化成自己身體的一部分。

  或許她就是我的要塞?

  給了我「有了立足點的自由」?

  這個「有了立足點的自由」,意義上類似風箏。

  風箏飛得再高再遠,也需要一根線與大地保持聯繫。鬆開這根線,風箏或許暫時飛得更高更遠,不久就要面臨毀滅。貌似控制風箏的那根線,反而保證了風箏最大意義上的自由,那種「有了立足點的自由」,而不是隨意放飛導致毀滅的刹那自由。睫毛就是我這個風箏的長長牽引線。

  對面雲層突然飄逸粉裂,卡瓦柏格神奇地破雲而出,皎潔澄透呈現眼前。太陽也從雲彩裡一躍而出,刹那間朝霞滿天。紅色霞光沐浴著潔白雪峰,完全融為一體,悲壯滋味,無可言狀。

  本來一種自然現象,此時此景,卻產生出一種超自然的震撼力。

  長久被震撼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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