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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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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個僳僳族老太太,靠著木板牆整齊坐著,頭上包著一層層纏起來的土藍色包頭巾,身著棉襖。袖口平整,沒有類似藏族那種厚厚的翻毛。褲子肥大,腳上穿著老式軍綠色膠底鞋。 老人們正在為死者舉辦「靈歌會」:圍繞著火塘徹夜吟唱,超脫死者,安慰家人。老人神色安詳,並無悲慟。聽說吟唱者裡面也有死者親屬,看來她們是真的篤信死者靈魂已經被超脫,正在奔赴天堂路上,或者至少在天堂隔壁。 我想起了莫札特的《安魂曲》。雖然已經足夠感人,仍然遠遠不及這種原始的、不需要任何樂器伴奏的、人聲吟誦的靈歌震撼人心。雖然極其簡單,而且調子重複。此時此景,老人安詳平和仿佛只是送死去親人出趟遠門的樂觀眼神,有著天崩地裂的強烈衝擊力,以及對充塞於城市中的生活概念的強大破壞力。 我跟著輕聲唱了幾句。老人們聽見,並無不快,甚至招呼我坐過去一起唱。我笑笑放棄。畢竟是唱給皮子紮巴甚至奶茶的,不能與老人們的吟唱對象混為一談。皮子紮巴就罷了,想到奶茶,一陣子心酸。 30 如此這般。 我自始至終聽著一首老歌《晴朗》,駕駛車子,試圖輾過整個中國西南。 我穿過雪山,穿過草地,穿過湖泊,穿過森林,穿過村莊,穿過鄉鎮,穿過雲海,穿過藍天,穿過萬人歡騰火樹銀花的寂寞除夕夜,穿過本該屬於二人浪漫世界的孤單情人節,穿過歲月,穿過明天。 無限執著,尋找我的愛人。 我的睫毛。 我並不悲傷,也不沮喪。 更多時候,充滿笑容,充滿信心。 如同稻城那個紮著紅頭巾的康巴女人,如同奔波寺那個最終與歲月和好的轉經老人,如同維西那幾位只是送死去親人出趟遠門的僳僳族老太太。 我開始喜歡陽光,喜歡沐浴在五彩斑斕的陽光裡:草原上的落日,雪山頂上的朝陽,灑滿我的肩膀,跳躍在車窗。陽光是世界上最棒的魔術師,它總能變幻出豐富多彩的顏色與線條,塑造出一切可能的想像,感染我,融化我,激勵我。 我心懷感激,執著前行。 我開始感激湖泊。 每當渴的時候,大自然總是在前方為我出現一片鏡藍乾淨的湖水。我會趴在旁邊喝水,小心舀出來洗臉,把髒水潑在旁邊。有一次凝視湖水裡的自己:套著無數領子的破衣服,紮著破圍巾,骯髒的大頭皮鞋,拉鍊已經壞掉的牛仔褲,鬍子拉喳的老臉。我並不傷心,反而微笑,無限幸福地微笑。因為我看見了另外一個「自己」,已經開始跟睫毛走上了同一個命運的「自己」。我相信,睫毛,我的愛人,這個時候,也可能在類似一面湖水前,靜靜打量自己,偶爾會想起我。只要偶爾,就已心滿意足。在快要熱淚盈眶之前,我會微笑著安靜離開。 我開始感謝森林。 每當累的時候,森林總是恰如其分地為我出現一片空地。我會停車,安營紮寨。每個安靜夜晚,我會坐在帳篷外邊,認真凝視月亮。西南高原的月亮,總是那麼皎潔,皎潔得讓人感動,很多時候凝望著出神兒,竟然擔心它會掉下來。沒有足夠食物時,我學會在森林裡尋找,我喜歡上了一種兔兔草,小時候摘來喂兔子的,一咬會滲出很多奶一樣的汁液,我會用面包裹上,認真咀嚼。森林裡很多野兔,它們都是我的好朋友,喜歡它們警惕地在身邊奔跑,彼此都很安全而且滿足。 我開始感謝樸素的當地居民。 幾次發燒,身邊沒了藥品,車子行駛在一片荒原上。只好強忍痛苦,連續驅車,總能在路邊找到一棟木屋。裡面總會居住著善良樸素的康巴人。他們會熱情地把我扶進去,點起熊熊的炭火,熬上滾燙的熱湯,為我找來當地的土藥。他們會忙來忙去,憂心重重,生怕我出什麼事。他們憂心重重的表情,總能讓我熱淚盈眶。因為又想到睫毛,想到她流浪在外,肯定會有類似病疫,可是誰來照顧安慰她? 我開始感謝孤獨。 孤獨是一種力量。一種博大精深的偉大力量。只有完全沉浸在孤獨裡,才能更加深刻地琢磨出更多真知。我蜷在駕駛位上,連續十幾個小時保持一個固定姿勢,只有眼睛在活動,孤獨地駕駛,孤獨地前進,孤獨地思考,孤獨地尋找。我孤獨,但不孤單,因為我心懷愛情,活到現在,最偉大的沉澱與擁有。我寂寞,但我不落漠。因為「寂寞是一團烈火,那兒的天地廣闊」。 我開始感謝音樂。 我感謝許巍,感謝DIDO,感謝RICE,感謝披頭士,感謝鮑勃瑪利,感謝巴赫莫札特。感謝他們在精神上陪伴我,無微不至地安慰著我,讓我歷盡歲月,仍能堅強地保持信心。活下去的信心,與找到睫毛的信心。 我也開始感謝「自己」。 雖然我還沒有完全發現「自己」。 ▽ 在川滇交界沒有找到睫毛。 最後奔赴香格里拉縣。 到達小中甸,大自然給了一個驚喜。 車子駛過虎跳,駛上山間公路,駛上大雪鋪蓋的雪山。一轉彎,視野突然開闊,眼前閃出一片廣闊草場。草場夾在兩座山脈中間,滿目溫暖壯觀的枯黃色,零零星星點綴著一簇簇的低短樹叢,一群群黑犛牛在悠閒散步,一片乾淨的小湖泊,幾棟白牆紅頂的藏式民居,甚至能聽見屋簷上的吊鈴叮噹作響。 一切安寧穆靜。 仿佛你經過時,上帝突然伸出手指擋住嘴唇「噓」了一聲:千萬別打擾這片安寧穆靜的土地。 停車坐在枯草上,吹著清冷的風,聽《燃情歲月》主題音樂,心情激動。 突然想起睫毛說過的一句話: 「雪山腳下,建個木房子,靜悄悄地活完一輩子。」 決心一定要實現睫毛這個夢想。 她的夢想,就應該是我的夢想。 一路抵達香格里拉縣城。 先去古城。古樸淳厚,遊人稀少,客棧也少,找了一遍沒有睫毛。打算去德欽,睫毛可能會在那兒觀賞梅裡雪山。大雪封路無法通行,只好找家客棧住宿。夜色降臨。鑽進一家家小酒吧,無一例外要杯普洱茶,瞅著背包客們聊天,打量酒吧裝飾,想想睫毛,安靜發呆。坐累了起身就走。 最後鑽進一家小客棧酒吧。人數適中,熱鬧溫暖,一直呆了下去。換下口味,要了杯酥油茶。藏民打扮的小老闆用大竹桶子幫我做好,倒了一大碗,我小口品嘗,味道不壞,但也好不到哪裡去。角落圍坐一圈藏民,語氣粗獷不停聊著什麼。吧台圍著一群外國人,好象去梅裡腳下練習登山。一個外國登山客大聲嘲笑起日本人,好象最近一次日本登山隊試圖攀登卡瓦柏格時全部遇難。 「至少他們有這個勇氣,你們有嗎?」 尋著聲音找過去,一根粗壯的木柱子後面坐著一個女孩。 老外們聳下肩膀,調皮地笑笑,換了其他話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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