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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七


  本來開車多好,可是睫毛不喜歡,說跟大家一樣沒什麼不好,似乎在刻意糾正我的某些毛病?只好陪她。不過坐習慣了也不錯,至少是個消磨時間的好辦法。老城市的老胡同,距離市區比較遠,敬老院更遠。坐一趟要一個多小時。

  或許這條線路比較偏僻,至今仍然奔跑著一輛老式公車。車子破舊,到處都是傷痕,開起來哪兒都響。可能發動機老化,加速有問題,啟動時經常咣當一聲,車子晃悠一下,繼續停在原處,然後就響起司機千篇一律的罵聲。車門經常關不上,司機只好爬過來擺弄氣動關門閥。車子哪兒都露風,尤其站在門口,簡直跟坐三輪摩托車差不多,老讓我想起來西部之行駕駛的那輛,不知道修好了沒有?

  睫毛不喜歡爭座位,每次都是等到最後上,往往沒座位,只好擠在司機座位旁邊。每次如此,反而跟司機熟了。偶爾跟他聊上幾句,遞幾根煙。司機一肚子抱怨,正好發洩給我聽。說自己脾氣大心眼窄,跟單位領導沒搞好關係,被分配到這條偏僻線路這輛破車。老婆下崗沒工作,小孩上學花錢,老父親半身不遂在家,只好忍氣吞聲混到現在。如果沒這些負擔,寧肯去街上擺地攤烤羊肉串,也不願意受這個整!我連連點頭稱是。

  不過坐公車最大的優點,就是擁擠人群中,可以一直抱著睫毛。

  晚秋初冬的寒氣,把兩人逼在一起。抱著睫毛冰涼的小身子,下巴抵著她的頭髮,兩人共用她那條長圍巾,嗅著她脖子裡散發出來溫暖腥香的女孩氣息,幸福無比。

  睫毛的身子開始逐漸溫暖,包括眼神。

  令人驚喜的變化。

  ▽

  一天吃完飯,坐在臺階上看雲彩。

  「你看像什麼?」

  睫毛指著近處雲彩問我。

  「像棉花糖。」

  我本想回答像女人屁股,沒敢。

  「像大雪封頂的小木屋。」睫毛眯著眼睛認真形容,歎口氣說:「最想畫類似一幅畫,沒親眼看見,沒有感覺,下不了筆。」

  「一起去看就是,北方差不多下雪了。」

  「現在?」

  「現在。」

  ▽

  生活像拍電影。

  其中片段如同蒙太奇鏡頭,一會兒定格在這兒,一會兒搖切到那兒。

  兩天后,有關我的生活鏡頭,已經由小院子切換到一個小村莊。

  睫毛跟我一樣。

  長白山腳下。深山林場旁邊一個小山村。

  通過旅行社朋友聯繫好住處,吃住全包在一個老鄉家。

  睫毛扔下背包,拉著我就往山上跑。

  連綿百里的長白山脈。我們穿過林場,鑽過一片白樺林,踏過一條小溪,一路爬到山頂。放眼四望,壯觀的北國風光盡收眼底。山背後是壯觀遼闊的長白山脈。眼前一片平原,星星點點散佈很多小村莊。站在高處,清楚看見四通八達的鄉村小道,耕種在田野裡的牛群,一棟棟用木柵欄圍起來的小院子,木板釘搭起來的木屋,堆在院子角落裡劈好的木條木塊。靠近山坡,是大片大片交雜著深紅、橙紅、深黃、濃綠五彩斑斕的樹林。草皮中間的空地上,牧民騎馬呦喝著羊群,在草坡上緩緩移動。

  睫毛拉著我坐在一塊大石頭上,腦袋偎在我肩膀上,凝視著眼前壯觀寧靜的景色,興奮不已。她把長卷髮紮成兩個大把子,一頂毛線帽,一雙翻毛長筒靴,長圍巾垂在胸前,白色粗棒針長袖毛衣,小手縮在長袖口裡,雙手交叉握著抵住下巴,安靜沉默。偶爾扭頭看下我笑笑。

  晚上在老鄉家吃飯。

  兩口之家,老兩口五六十歲,無兒無女,相伴度日。老頭兒張羅木匠活兒,老太婆忙活輕便農活。兩人一天到晚侃侃這扯扯那,抿著嘴笑個不停,好象幾十年了還沒把知心話掏完似的。

  飯菜豐富,熱氣騰騰全是東北土菜:小雞燉蘑菇、熗三鮮、亂燉、家鄉涼菜,還有一大碗粥。吃完飯招呼我們坐火炕上聊天。

  房間簡陋。看得上眼的是一台黑白電視機,收不到幾個台,經常出故障,看一會兒就沒圖像,拍幾下就好。一邊聊天,一邊瞅見老頭兒叨著長煙管不停去拍電視機。

  老人喜歡述舊。講了一晚上過去。

  他們土生土長在這片土地上。剛懂事的時候日本投降,老頭兒父親是個漢奸,被拉去槍斃。老頭兒被叔叔收養,以為要過太平日子。不久趕上東北解放戰爭遼沈戰役,叔叔被國民黨拉去充軍,錦州戰役被炸斷一條腿,這條腿反而救了他的命,除了他,一起被拉去的同鄉沒有一個活著回來。東北解放,剛過了一段兒太平日子,開始搞運動。叔叔參加過國民黨,莫名其妙被一瘸一拐拉去槍斃了。老頭兒從此成了孤兒。全國開始鬧饑荒,到處要飯,一路要到這個小村莊,被一個木匠瞅見收養。老頭兒長到二十歲,木匠上山閥木被砸死,老頭兒又變成一個人。幸虧學到木匠手藝,勉強養活自己。後來遇到同是孤兒的老太婆,兩人相依為命活到現在。他們生過孩子。小孩長到五六歲時失蹤了,據說給河南人販子偷走了。後來又生了一個。小孩長得挺好,聰明伶俐,特別喜人。全國開始搞紅衛兵運動,孩子跟著同學到處瞎串聯,一次數萬人聲勢浩大的批鬥會上,竟然被狂熱的人潮活活擠踏而死。以後再也沒懷上孩子。

  「現在好了,終於過上太平日子嘍」。

  老兩口盤腿坐在坑上樂呵呵,好象剛才只是道聼塗説他人的故事。

  這句話特別讓人難過。我與睫毛眼睛濕濕的。攬住睫毛,彼此緊握住手。睫毛不時擦下眼角,表情溫暖又淒傷。

  每次聽老人們講述類似經歷,就會想到西行之路,沙漠裡一簇簇不起眼的駱駝刺。無論歲月如何艱難險阻,無論挫折如何不可思議,都不能將其擊垮,永遠如此頑強地執著堅持。

  聽著類似的生命故事,目睹老人樂觀豁達包容一切的笑容,忽然感覺自己以前所謂的彷徨茫然,顯得有點無病呻吟滑稽可笑?

  目堵老人的相依為命,慢慢懂得到底什麼是愛情:無所謂大喜大悲,無所謂劫後重生,無所謂悲歡離合,更無所謂甜言蜜語。

  愛情,歸根到底只是一種相依為命。

  22

  住了好幾天。

  一點沒有下雪的影子。反正兩個閒人,乾脆住了下來。

  冬季即將來臨。漫山遍野枯黃落葉,踩上去沙沙作響,美妙感覺如同踩在樓蘭古城鬆軟沙子上。

  睫毛把畫架支在一片白樺林裡,認真描繪眼前景色。

  我不好插嘴,呆在一邊默默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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