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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四


  維儀皺眉,大半夜的跑出來,大衣裡面還穿著睡衣,狼狽的連頭髮都糾結在一起:「你今天和誰在一起應酬?」

  靳知遠此刻卻有些猶豫,眼看著她的疑惑愈來愈盛,只能坦白:「唐嘉在盧城。」

  維儀的眼睛輕輕一眨,笑:「很好。」這是她極怒時的反應,靳知遠沉默,開口解釋:「他確實是為了生意上的事來的。」

  「靳知遠,以後和唐家的生意,不做也罷。」她微微吐了口氣,「他再敢拉你花天酒地,我自己去找他。」

  回過神來才察覺到靳知遠眼神中的笑意,維儀有些懊悔适才的失態,靳知遠只是不以為意的笑了笑:「姐,我不是這種人。至於唐嘉,也是被逼的。」難得語氣很輕鬆,可以調侃姐姐。

  維儀有些難堪,仔細想了想,略有些自嘲的承認:「我們姐弟很像,是不是?」

  她伸手關了一盞燈,邊問他:「悠悠找你說什麼了?」其實她知道,他永遠不會對旁人提起悠悠,卻忍不住想問,似乎在幫他求一個結果。

  他還是沒有回答她,那一吻之後,靳知遠忽然覺得心態有了些微的變化。如果說之前還能克制,現在卻莫名的有些狂躁起來。然而良久之後,維儀以為再也聽不到他的答案,他的聲音卻低低傳來:「姐,謝謝你。」

  稍稍沉寂下來的病房,倏然又被維儀的手機鈴聲打斷。

  維儀猛的站起來,臉色一點點變得蒼白。剛才員警一個電話打到家裡確認身份,只說出了車禍。而靳知遠的母親一急,心臟病發作,阿姨忙打電話送醫院急救,如今需要家屬簽字。

  同一家醫院,手術室在五樓。這種大事,她不會瞞著靳知遠。最後是靳知遠,一筆一畫的在病危通知書上署下自己的名字,字跡還是飛揚挺拔,可他的臉色很難看,手臂還纏著繃帶,額角貼著膠布,頹然坐在長椅上,狼狽不堪。她伸出手去,握住弟弟的手,此刻什麼也不忍心說,看著手術室的燈亮著,只希望一切都安好。

  然而還是沒有等來這一刻。醫生出來的時候摘下口罩,聲音有著熬夜後的疲倦和看慣生死的冷漠:「抱歉,還是準備後事吧。」

  他們都沒見上這個老人最後一面。他們的媽媽,像所有的老人一樣,善良,囉嗦,還稍稍有些懦弱。如果不是有一雙堅強的兒女,可能連丈夫去世的打擊都難以承受下來。可是現在,腳步匆匆,終於還是走了。

  如果不是因為這場車禍,她還可以活著,看著兒孫滿堂,最後鬢髮蒼蒼,和藹的對著晚輩微笑。如果不是因為自己,這一切也都不會發生。靳知遠木然看著安詳躺著的母親,想起自己躺在病床上那微薄的喜悅感,忽然對自己充滿了厭惡。他曾經在心裡允諾的,會給母親最安逸的晚年,可是一切才安定下來,不過兩三年,一切又都落空。

  蒼涼和悲哀的感覺,自己也不是第一次嘗到了。可是偏偏這一次,本來以為,一切都會慢慢好起來,而這些歡愉,卻輕而易舉的被更深的悲哀覆蓋。

  維儀整夜的忙碌,沒有露出絲毫的倦容,只在天將亮的時候,收拾了哀容,頭也不回的沖出了醫院。

  他看著窗外光線放明,有人早早的送來訂制好的百合花,將靈堂佈置的素白淡雅。母親年輕時候的照片,瓜子臉,青春漂亮。其實父母還是比自己幸福,因為他們自由戀愛,雖然不能最後相濡以沫,可子女會將他們合葬,從此不再分離。

  他換了衣服,對公司交代了一下,知道必然會有很多人來弔唁。可那些人,並不是因為和母親熟識,只是因為他,或者姐姐,甚至只是為了生意。這個世界上,拋開地位和金錢,他所擁有的,真的很少很少。

  有人送來花圈,來弔唁,鞠躬,絡繹不絕。年輕的男人一身黑色的西服,修長的身段,看上去很英俊,又帶了濃濃的哀傷。蘇漾是最早來的,陪在他的身側,半步也沒離開。她問他:「阿姨怎麼突然就走了?」

  靳知遠閉了閉眼睛,「嗯」了一聲,不願意去回憶昨晚。唯一可以安慰的,大概是母親走得很快,大概沒什麼痛苦。

  幸好有電話打斷了兩人的對話。

  施悠悠的聲音很活潑,像是初春的驕陽:「你醒了?身體好點了麼?」

  他側過了身子,像在尋思用什麼樣的心情回應,末了,聲音很淡:「沒事了。」

  「哦。那我下午來看你。」

  靳知遠終於說:「我媽媽去世了。這裡很忙。」

  那邊輕輕「啊」了一聲,良久沉默,然後她的聲音怯怯傳來:「我能不能來……看你?」

  他想,他是真的可以分辨出來吧,她的聲音裡有和他一樣的悲傷,似乎感同身受,於是愈發的不能拒絕,低低說了句:「好。」

  維儀是和唐嘉一起回來的。她的眼睛紅腫著,似乎已經精疲力竭,唐嘉想要扶她的肩膀,卻又不敢。靳知遠瞧在眼裡,又看看母親的遺像,生出些安慰來,又似乎落下了一塊心頭大石。唐嘉這些年的心事,他也清楚,只是沒想到這一晚上,倏然改變了這兩人的關係。就算是意外吧。

  然後是施悠悠,黑色的半長大衣,襯得她身材纖細。她連長髮都不及束起,散亂的披著,臉色蒼白,目光有些慌亂的在來往人群中找到了靳知遠,再也沒有移開。

  他們之間隔了那麼多的人,可是卻只看到彼此。他快步向他走來,想說些什麼,最後只是拍拍她的肩膀,語氣繾綣溫柔:「不要擔心。」

  她看到很多人,靳維儀,蘇漾,還有很多培訓的員工。人人流露的表情都不同,只是她現在沒有時間去關注和理會,低低的說:「我陪你。」

  靳知遠鎮定卓峻的臉上沒有一絲外露的情緒,然而心裡卻波瀾大起,仿佛千丈巨浪,咆哮衝擊著原有的堤壩。

  他微微側過身,悠悠看到他的側臉,那塊紗布略有些煞風景,可是他依然氣度沉宇,對她的話雖然不置可否,然而下一瞬間,卻柔和了神色。

  悠悠幫不上什麼忙,往來的人很多,她只是覺得他辛苦。喪母之痛,偏偏還要禮節周全的站在這裡寒暄。如果是自己,可能只想一個人找個地方,安靜的呆著,而不是疲乏的接受旁人的安慰。

  直到蘇漾走到她身邊,即便是一身冷色調的衣服,依然氣質華貴。她冷冷的看她一眼,然後輕聲說:「我想和你說句話。」

  她們站在走廊口,蘇漾的語氣很淺淡平直:「阿姨昨天接到了靳知遠出車禍的電話,心臟病突發,淩晨走的。」

  悠悠不自覺的回身看了一眼,微微咬住了唇,目光依然清亮,卻也佈滿惶恐。如果這是真的……可其實,她心底已經相信這是真的了。靳知遠不會告訴她,維儀也不會責怪她,可事實就是這麼顯而易見,她在大雪天把他約出來,然後他的母親因此而去世。

  她沒有再理會蘇漾的目光,轉身走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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