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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一


  「聽說你也在這家醫院,我……順道來看看你。你睡了很久。昏迷的人能不能聽到聲音?即使聽到了你也不一定知道我是誰吧,對你來說,我是個陌生人。而你……你是他的姐姐,也是傅鏡殊很在乎的人。我一直很好奇,你長得什麼樣子?你對我有過好奇心嗎?」

  說話的是個年輕女孩,聲音低柔軟糯,頗為動人。方燈任她自言自語,沒有任何的反應。

  「他又闖禍了,就像個長不大的孩子,做事老是那麼衝動。我幫不了他,這事輪不到我管,但是我知道他很後悔。我說過再也不理他的事,可是看到他現在的樣子,我心裡還是不好受。可能我還要更多的時間去修煉,即使每天都看到他,也當他是個陌生人。」

  她的聲音聽起來有些難過,停頓了一陣,又繼續輕聲道:「有時我反而羡慕你,雖然我知道他只把你當姐姐,可你這個姐姐對他而言比很多人都重要,我說他不懂得愛,只知道像沒斷奶的孩子那樣依賴最熟悉的人,什麼蠢事都做得出來……對於傅鏡殊來說,你一定也很重要,他陪了你那麼多天,傅家園動工那天他也沒去。他不愛我,當然,我也不愛他,我們至少都沒有欺騙對方,這也算是做夫妻的義務吧?」

  方燈聽到了極低的一聲歎息,她一定壓抑壞了,才會瘋狂到選擇向一個昏睡中的人傾訴。

  「你會不會因為我和傅鏡殊的婚事而恨我呢?其實也沒什麼。我媽常跟我說,對於男人而言,愛情是奢侈品,原配才是空氣,是水,哦,還有人說是鹽。不管是什麼,好像做了別人名正言順的妻子,就成了他生活中的必需品。聽起來好像很重要的樣子,其實都是拿來哄自己開心的。什麼水啊,空氣啊,鹽啊,現實中哪裡沒有?誰都不缺這些東西,反而奢侈品才需要煞費苦心。我媽自己都可以為一個鉑金包等上一年,對於男人來說,一件奢侈品不抵得過成千上萬噸鹽?」

  「你別嫌我虛偽,是,這些都是我自己選的。我要給孩子一個家,讓他從小在有愛的環境中長大,那麼等到他成年後,他的感情世界才是健全的,才懂得去愛,去付出,不像他們……我希望我生個女兒,女人天生比男人會愛,你看那些男人,不管他們情場上怎麼得意,在愛情上,他們都像個生手。你覺得傅鏡殊愛你嗎?我問過他,他不答。要是問一個孩子愛不愛吃米飯,他多半也是說不愛的,每天滿滿地盛上來,擺在他面前,他沒有挨餓過……他們都一樣!」

  「明子小姐?」老崔的聲音帶著驚訝,「你怎麼跑這來了?」

  「我今天來找周醫生檢查,順便過來看看。崔伯,都說了好多遍,不要叫我明子小姐,你叫我明子就可以了。」

  「你現在不應該在醫院裡久待,我送你出去搭車。」老崔還是那麼固執,「跟我來,明子小姐。」

  病床上的方燈依舊疲憊,但她知道自己的神智在一點點變得清醒,這對她而言絕不是一件好事。

  「退燒了?」有人在觸碰她的額頭,熟悉的聲音,熟悉的體溫,「你們先出去,我在這裡就好。」

  她身上的被子被人輕輕地掖了掖,有人趴伏在她的床側。她的手無聲地握緊,可她不能醒,也不想醒。

  又是一夜過去,清晨的病房裡無比忙碌,有人來,有人走,有人在她身上徒勞地做著各種檢查。

  「小七,公司有人找你。」

  「我知道,你也回去吧,年紀大了就不要硬撐著,這裡我應付得來。」

  醫生翻看了方燈的眼睛,納悶地對護士說:「奇怪,按說應該醒了……」

  他們都走後,方燈想要動一動僵硬的身體,然而,她聞到了一股雞肉粥的味道。這味道忽然讓她身上的每一個毛孔都充滿了尖銳的疼痛。只有一個人最喜歡給她買那家店的粥,出事前的每一個畫面頃刻間如同快進的電影,一幕幕在她腦海中重放,撞擊的悶響,前方車輛裡猛然回頭的那張臉,圍觀者的聲浪,由熱變冷的血……

  方燈用盡了所有的意志力去克制全身上下的顫抖,仿佛要把她焚燒殆盡的恨意和入骨的疼痛在體內撕咬著,叫囂著,幾欲掙脫這虛弱的軀殼。

  來人並沒有多言,放下了粥,在床前默立了一陣,轉身要走。

  「阿照……」這是她的聲音?聽起來仿佛是從一個垂死的人口中發出來的,然而這極度微弱的呼喚足以讓病房裡的另一個人立刻回頭,奔至床前。

  「姐,你叫我?你醒了!」阿照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我去叫人……你等著,我去告訴七哥……」

  「別走,阿照,我餓了。」方燈極其緩慢地睜開眼睛,努力地適應陌生的光線。

  「好,我不走,餓了好。我喂你吃點東西。」她被扶了起來,逐漸聚焦的視線中有一張喜極而泣的臉。

  阿照坐在床邊,端起粥,小心地吹著上面的熱氣,伸手抹去了眼角滲出的一滴眼淚。剛湊近方燈,她毫無預兆地抬手一掀,熱騰騰的一碗粥全糊到了阿照的臉上。

  「啊!」

  阿照被迷了眼,還來不及去擦,方燈瘋了一樣撲身向前,用輸液管在他的脖子上迅速地纏繞了兩圈,再猛然收緊。掛輸液瓶的支架被帶倒,砸在阿照的身上,他睜不開眼睛,只覺得喉間一窒,喊也喊不出來,想掙扎一時間又找不准方向,脖子上的東西勒得他喘不過氣。他無法相信這是病床上一個奄奄一息的病人的力道,決絕得沒有一絲挽回的餘地,像是動物瀕死前的爆發,他的姐姐拼盡全力要置他於死地。他徒勞地想要擺脫,床上的方燈也隨著他的動作跌倒在地,可她一言未發,從始至終手上也沒有半點放鬆。阿照臉憋得通紅,絕望地張開了嘴,空氣卻逐漸從他的肺部抽離,腦子也開始不清醒了,甚至忘記了抵抗。這就是死亡的滋味?

  就在他已絕望的時刻,喉間突然一松,大口大口的空氣灌進火辣辣的喉管,帶著腥甜的滋味。阿照迅速回過神來,趕緊抹了把臉,原來竟是輸液管承受不住力道斷裂開來,他險險撿回一條小命。

  方燈喘息得比阿照更為吃力,她已在病床上昏睡多時,剛才拼死一搏幾乎耗光了她所有的精力,可她還不肯甘休,抓住輸液支架就朝阿照的頭揮去,只不過這時金屬的支架對於她而言太過沉重,舉到一半就頹然落地。

  阿照跪坐起來想要制住方燈的瘋狂,又唯恐自己的動作傷到她,一邊閃避,一邊哭叫著:「姐,我錯了!我那天喝昏了頭,我知道錯了!」

  方燈看向他的眼睛裡只有赤裸裸的狂怒和恨意,她在阿照欺身上前壓住她手臂的時候,另一隻手抓起輸液瓶碎裂的玻璃殘片徑直朝他紮去。阿照堪堪握住玻璃,順勢繳下,虎口被割出了極深的一道傷。他忍痛扔開滴血的玻璃,制住方燈的手,已不知道疼痛的是哪個部位。

  「別這樣,姐!我心裡也不好受,我只是想教訓一下他!真的,我沒想要他死!」阿照涕淚俱下,「我知道你恨我,你想要我給他陪葬。死前我也要把話說完,我只是想要一個完整的家,這點要求也過分?」

  方燈被他制住手腳動彈不得,絕望到了極致,臉上反而像在笑,她斷斷續續地說:「你沒有家……你只不過是個孤兒……我們都一樣……我們都沒有家……我不是你的家人……你的家人只有一個……呵呵,在賈明子的肚子裡……很快她就會嫁給傅七……孩子會叫傅七爸爸,他不會知道你是誰……你到死都是個孤魂野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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