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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八


  也正是因為這樣,傅鏡殊能留給自己的時間也越來越少。過去除了在英國那幾年之外,每當有空的時候他都會抓住機會回來看看方燈。這兩年分身乏術,但是無論如何,新年將至的時候他必定會趕回來陪她,今年也不例外。在傅鏡殊心裡,方燈才是他真正的家人,他總覺得,在她身邊時,他才是最自由最真實的那個自己,而更讓他無法割捨的是,他太清楚他欠方燈良多。

  他沒辦法帶方燈走,這是傅鏡殊許多年來的一件憾事。鄭太太對於他身上和母家相關的一切都極為厭棄,將此視作他身上的污點和血統裡卑劣的那部分基因,但凡他出了什麼小紕漏,或是做了什麼不那麼順她心意的事,她就會將原因歸結在這個方面。所以,傅鏡殊可以在畢業之後將老崔接到身邊,卻根本沒辦法在鄭太太面前提起方燈的事。當然,方燈也從未說過要跟他走。

  陸寧海死後,方燈和陸家的領養協議不了了之,她回到了聖恩孤兒院,在那裡又生活了兩年。那時傅七一再囑咐老崔多照顧她,她身邊又有阿照陪伴,日子並不比以往更艱難。十八歲,她考進市里的衛校,學了三年護理。由於該校是中國國內和東盟三國合資辦學,在實習期她被順理成章安排到馬來西亞檳城的一家大醫院,在那工作了半年後正式畢業,成為當地一位知名華商的私人看護,一做又是三年。

  那是方燈和傅鏡殊後來都絕口不提的三年。倒是傅維敏不知從哪聽過一些傳聞,當著全家的面在吃飯的時候笑著說過:原來不要臉也是會遺傳的,有些人骨子裡就流著下賤的血,要不怎麼姑姑是婊子,侄女也跟著學。

  傅維敏並不認識方燈,這樣的指桑駡槐自然是沖著傅家飯桌上的另一人而來。傅鏡殊當時低頭喝湯,沒有發作,暗地裡險些將筷子捏斷,他以為自己什麼都能吞下去,但輪到這件事上面,還是差點沉不住氣當場撕破臉。這也是他一直垂首用餐的原因,他怕自己忍不到鄭太太百年之後再來算這筆賬。

  他終究是按捺住了,隱忍已是他生存下去並立足於此的最堅硬盔甲,雖然盔甲朝著血肉那一面也長著刺,每動一下都是血肉模糊。

  三年後,方燈的雇主放下了架子和初出茅廬的傅家新任接班人合作,在收購E.G時打了一場漂亮的仗,雙方都獲益良多,此後合作不斷,令鄭太太刮目相看。這可以說是傅鏡殊正式入主傅家的一個開始。而方燈也在不久之後回到了國內,再也沒有踏足馬來西亞。

  後來,傅鏡殊問方燈想要什麼,他說從此以後無論她想要過怎麼樣的生活,他都將為她做到。方燈只提出讓他再給她種一盆美人蕉,過去那盆在他走後已逐漸枯死。

  她把新的美人蕉放在新居的視窗,開了家布藝店,過上了她從未得到過的平淡日子。這樣的日子和她的曾經相比平滑如絲絨,迅速地在指尖滑過,很快又是六年。

  方燈住處的牆上有一幅畫,那是傅鏡殊十八歲那年打算送給鄭太太的生日禮物。上面原本畫的是一尊觀音,手持淨瓶楊柳,眼裡無盡慈悲。他不擅長國畫,但鄭太太畫得一手好丹青,待字閨中時還曾拜在名師門下,晚年獨愛清代任伯年的觀音圖。為了臨摹出最好的效果,傅鏡殊費了不少的氣力,祖母大壽當日,他送上自己的這幅作品,鄭太太展開看了一眼,便淡淡放到一邊。

  第二天,傅鏡殊發現自己的那幅臨摹之作被掛在了起居室的牆壁上,與之並排的是任伯年的真跡。鄭太太經過時看到了,臉上也流露出一絲驚詫,傅維敏夫婦則和兩個舅舅相視而笑,傅鏡殊當時就知道他們是刻意讓自己難堪。而鄭太太駐足,對著兩幅畫端詳了片刻,漫不經心地說了句:「形似神不似。」

  傅維敏在旁當場大聲笑了,「畫虎不成反類犬。」

  連當時在旁擦桌子的工人都聽懂了,捂著嘴笑,眼裡全是嘲諷。

  傅鏡殊沒有笑,也沒有怒。他默默將畫從牆上取下,自己小心放好。那一年的元旦,他將畫隨身帶回了國內。當方燈問起那邊的親人對他好不好時,他笑笑不語,只找出畫筆在觀音像上添添改改,那觀音就多了一張臉,朱顏綠眼,手持血刃。

  他告訴方燈,這就是諸經中所說的羅刹娑,極惡之神,形容妖異,啖人血肉。

  方燈阻止了傅鏡殊在畫完後將它撕毀的舉動,這幅畫於是掛在她的房間一直未取下。他不在時,她時常獨自看著畫裡的半佛半鬼,是否每個人心中都藏著這樣的兩面?她和傅七一起走過那麼多年,他的風光得意她鮮少得見,而他最不堪為人所知的情緒卻只展現在她面前。方燈覺得,自己就是傅七心裡藏著的另一張臉。

  第二十章 走狗與毒蛇

  「你在怪我這一次太久沒有回來?」傅鏡殊見方燈低頭看花許久不語,轉身向她問道。

  方燈搖搖頭,「我只是看了一天的店有點累了。」

  她走去洗手間洗了把臉。

  方燈沒有說違心的話,她並不曾怨恨傅七長久地不在身邊。當一個男人越成功,他能分出來的時間就只會越少。她知道他們的關係不會因為距離而改變,正如傅七其實很清楚無論他做了什麼,唯獨方燈不會真的去怪他,無論他什麼時候回來,唯獨她會一直等著他。

  只不過她已是個快要三十歲的女人,再也不是當年那個小女孩,會為了他每一次的歸來和離去而淚濕雙眼。最初的分別或許是不得已而為之,但這些年她漸漸已習慣了一個人平靜簡單地生活,過去她從不敢想,而如今看來這正是她想要的。她甚至不會感到孤獨,無論現在如日中天的傅鏡殊身處何處,那個廢亭邊臨摹、花架下微笑的傅七始終都住在她的心底。

  方燈已適應了離別。打從她為他在陸甯海面前解下第一顆紐扣,執意成全他遠走高飛那一刻起她就該瞭解,她會是他心中無可取代的那個人,但卻永遠成不了可以在陽光下與他攜手並肩的另一半。如果要怪,她只能去怪當初的自己。當然,女人都是一樣的,想通是一回事,斷不斷得了那點奢望的火苗又是另一回事,嘴裡說天下無不散的宴席,心裡卻盼著他別走。

  方燈透過洗手台的鏡子看見傅鏡殊依然在細心照拂那盆美人蕉,像他這樣一個人怎麼會不知道,她最大的奢望不過是平淡相守,每天一起等著花開。尋常夫妻朝夕共處相看相厭一地雞毛,她沒有這個福氣。

  第二天,方燈起得很晚。傅鏡殊一早就出去了,他這次回來還帶著公事。他們說好了晚上要一起去市中心最熱鬧的廣場等待新年鐘聲響起。到了黃昏,方燈才接到他的電話,問她能不能去他辦事的地點等他一會兒。

  方燈是無所謂。傅鏡殊派了人過來接她,車子在樓下等著,她下樓才發現充當司機的竟然是傅至時。

  傅至時殷勤地下來為方燈開車門,嘴裡稱呼她」表姑」。方燈不是第一回聽到這個稱謂了,他現在對傅鏡殊一口一個」七叔」叫得親熱無比。按常理,她是傅七的」表妹」,傅至時叫她一聲」表姑」倒也不算亂了倫常,只不過平白讓人有些噁心罷了。

  前幾年,傅鏡殊將投資方向轉回國內,成立E.G製藥中國分公司時,將執行總裁一職交到了傅至時手裡,方燈一度大跌眼鏡。她想不通,就算他大人不記小人過,早已將兒時的恩怨丟開,也犯不著把一個肥差拱手相讓吧。不過後來看到傅至時驚喜交加、感恩戴德的樣子,方燈總算明白了,這才算是印證了傅七當年說過的話——報復欺負淩辱過你的人最好的法子不是痛打他一頓,也不是以牙還牙,當你遠比他強大的時候,就可以讓他心甘情願跪下來舔你的腳。現在的傅至時無異于傅七面前的一條狗!

  方燈坐在後排,一路上傅至時試過尋找話題與她寒暄,見她興味索然,就識趣地把嘴閉上了。方燈自問沒有傅七的」惡趣味」,明明厭惡一個人,還要故意將他弄到眼前差遣,她只想離這張臉遠一些。但傅至時在有意無意地透過後視鏡看著她,被她發覺,又飛快地將視線移開。對比之下,方燈冷眼打量坐在前面的人時則顯得毫無顧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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