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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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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洞若明鏡 陸寧海上了島才記起今天是洋人的平安夜。妻子還在時,每到這個時候,總免不了領著兒子在家忙碌一番,他一回到家,就會看到滿屋子的彩燈和用月桂替代的聖誕樹。只是如今妻子已死去整整五年,兒子也住校了不在身邊,想起來,只餘傷感。 他的髮妻一家是馬來西亞歸僑,岳父年輕時曾經做到檳城某大型加工廠的主管,而這個工廠的大股東則是當地一個很有名望的華人家族。因為這層關係,十四年前在岳父的引薦下,剛在法律界嶄露頭角的陸寧海受雇成為了這家人在國內的代理人,全權負責處理他們在內地的一切法律事務,當然,也包括一切雇主無法親力親為的瑣事。 百餘年前闖南洋的風潮使得本地不乏留居海外的富庶人家,其中又以從瓜蔭洲走出的為多,他受雇的這家人更是其中翹楚。如今大馬的傅學程後人雖已不復當年呼風喚雨時的鼎盛,但歷經四代依然家業不垮,已屬十分難得。傅家當年外遷及時,又是一直在南洋做生意,與當地望族聯姻,在馬來西亞可謂根基深厚,況且家族裡現在主心骨尚在,不至於人丁飄零,所以家族財富得以保存和延續。這樣的人家,除非遭遇重大變故或出了天大的敗家子,否則通常不會短時間內徹底沒落。 傅家的主要家庭成員多半常年居於海外,國內所餘的產業並不多,需要委託陸寧海處理的,通常和政府陸續歸還的祖產相關,不時也讓他代為安頓當地的同宗後人。瓜蔭洲近年來已漸有成為旅遊勝地的趨勢,距離市區也不過一道海灣之隔,可陸寧海每次上島都來去匆匆。自從他和朋友合夥成立了律師事務所以來,事務纏身,哪裡有心留戀風景,而島上被人視作風光名勝的那些老房子、老別墅,在他看來不過是產權混亂、手續繁雜的一堆爛攤子。然而這天不知是因為想起了亡妻,還是因為冬日裡的瓜蔭洲顯得那麼陳舊而沉靜,被百年風雨沖刷過的老宅掩映在灰綠色的樹影中,街巷裡偶爾傳出自行車叮叮的鈴聲,聖歌從教堂遙遙地飄散過來,外來的人走在其中,仿佛闖進了一幅陳年的畫卷。他不由自主地把腳步放慢了下來。 陸寧海今天是為了正事來的,傅家園裡,身份尷尬的年輕主人和忠心耿耿的老園丁已經等候了他多時。他還記得,十二年前也是在冬天,他帶著同樣重要的使命來到傅家人的祖宅,當時迎接他的也是兩個人,只不過現在老園丁的背佝僂得更厲害了,而站在他身邊的人已然換了張面孔。 十二年前的傅維忍,痩削、蒼白,眼睛裡寫滿不安和近乎狂熱的期待。陸甯海帶來了他父親的遺囑,他在一陣難以言喻的複雜神情中如願以償,很快,陸寧海為他辦妥了手續,親自送他離開。他再也沒有和陸寧海有過任何聯繫,然而留在陸寧海記憶中的那個人畢竟是鮮活的。沒有想到這些年一晃而過,再次上島,陸寧海要做的竟是將傅維忍的死訊帶給他的兒子,這樣驚人的相似和命運的迴圈讓人到中年的資深律師也不由得生出世事無常的感歎。 按照法律程式,陸寧海謹慎地向傅家的第四代出示了傅維忍的死亡證明,並告知骨灰已在當地選址安葬。他還帶回了傅維忍部分生前遺物,不過是一些重要的隨身物品。由於去世得突然,傅維忍並沒有留下遺囑,傅家三房尚未分家,所以他名下的財產可謂相當有限,除了少部分現金和存款,還有一筆生前屬於他的信託基金,如今按鄭太太的安排,受益人將轉為他的兒子。也就是說,在他兒子二十歲生日之前,每月將能從基金中獲取一筆收益,金額不足以用來揮霍,但度日足矣,二十歲之後他方才對這筆基金享有全部的支配權。此後傅家將不再承擔他任何的生活費用,馬來西亞的所有產業他也將無權繼承。 在整個交接過程中,傅維忍年輕的兒子都表現得相當克制。他仔細看過每一份法律文書,遇到不太明白的術語會禮貌地向陸寧海提問,但並沒有對其中的任何條款提出異議,也沒有過多地糾結於遺產分割方面的細節,然後平靜地在紙上簽下了自己的名字。在做這些事情的同時,他甚至沒有忽略陸寧海端起茶杯喝水時短暫的遲疑——客人一到,老園丁就沏好了熱茶,但是天氣冷,水也涼得快,陸寧海胃不好,冰涼的茶水讓他本能地抗拒,只不過出於禮貌,送到嘴邊多少也得抿一口。 年輕人當下就親手給陸寧海重沏了一杯,陸寧海掀開杯蓋,見茶色深黃,上好的貢眉茶香和著熱氣撲面而來,這讓他又驚又喜。他的家鄉盛產此茶,只是當地人多愛鐵觀音和白毫,竟不知道眼前年紀輕輕的少年人如何會知他喜好。他雖然替傅家工作多年,但雇主說白了只有鄭太太一人,與這個留在內地祖宅的孤兒聯繫很少,莫非對方是從他談吐間偶爾流露出來的鄉音猜出了端倪?若真是這樣,不可謂不觀察入微,洞若明鏡。 正事辦完,茶卻才喝了一半。陸寧海沒有像往常那樣急著離開,反而坐下來邊品茶,邊和年輕人寒暄了一陣。傅維忍的兒子在樣貌上與其父並不太相似,或許他長得更像母親。陸甯海瞭解傅家,自然也聽聞過關于他母親的流言,小心地避而不談。 短暫的接觸下來,陸寧海覺得這孩子雖然樣貌和性格都和傅維忍大不一樣,卻反而更像他心裡所認可的傅家人的樣子:思維敏捷卻不急不躁,談吐有物而毫不張揚,心思謹慎但言行俐落。明眼人都能看出他自小被留在這老宅子裡孤零零地長大,難免有不少委屈,陸寧海又可以說是大馬那邊的傳話人,但他隻字未提自己的苦處,反而配合著陸寧海的興趣聊起了書法和繪畫,投其所好,又適可而止,待人接物只讓人覺得無比妥帖,就勢而為毫無奉承之感。兩人相談甚歡。陸寧海告辭前,因為之前聊到了本地出產的好筆墨,年輕人還讓老崔去書房拿了一方古硯,笑說自己不擅長書法,這東西雖不算好,但總算找到了合適的主人。 陸甯海知道傅家三房外遷時,最值錢的好東西都帶走了,這老宅後來又遭了不知多少次搜刮,就算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但剩下的傍身之物已然不多。以對方的心胸眼界,拿得出手的必定不是什麼」不算好」的東西,可別人態度懇切,他若拒絕反顯矯情,心裡又實在是喜歡,卻之不恭,便唯有笑納。道別之後,陸寧海回望了一眼荒涼得不成樣子的傅家祖宅,又低頭翻看剛才簽好的一疊文書,落款處的簽名是:傅鏡殊。 以鄭太太那邊的態度,估計不打算過多地參與這個年輕人今後的人生。陸寧海也不知道自己日後是否還會與這個叫傅鏡殊的傅家第四代再打交道,作為局外人,他只覺得有一處最耐人尋味——傅鏡殊是傅傳聲私生子的後代,與鄭太太毫無血緣關係,但是依照他接觸過的所有傅家人來說,傅鏡殊和鄭太太在某種程度上最為相像。 離開了傅家園,陸寧海的工作並未完結。多年來大馬的傅家一直是島上聖恩孤兒院最大的非官方捐資人之一,作為傅家的代理人,把傅家的心意和資助款送到孤兒院也是陸寧海此行的目的之一。 聖恩孤兒院的迎賓架勢遠比傅家園要熱烈得多,院長和嬤嬤們提前接到通知,早早地讓孩子們排成整齊的隊伍夾道歡迎金主的到來。陸甯海在院長的引導下,穿過孤兒們歡呼鼓掌的陣營,心中細微的不適應感很輕易就被榮耀感所取代。雖然他只是個代理人,並非真正的捐資者,享受這樣的待遇有」狐假虎威」之嫌,但是看著那一張張被凍得通紅的臉蛋和小小的身板,想到他們的生活將因為他的到來而改變,就有一種無法形容的快慰感,聖歌唱起,仿佛他就成了上帝。他想,這或許就是那些有錢人熱衷於慈善的原因,至少是原因之一。很多人說金錢買不到幸福,那他一定是還不知道去哪裡買。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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