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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方燈嘟囔道:「誰知道你會不會又編故事騙我?」

  「你就當個故事聽吧。」傅鏡殊聲音低得像在耳語,「曾經有只野狐狸誤打誤撞闖進了荒無人煙的廢園,發現園子裡有只石狐,雕得栩栩如生的。小野狐過慣了孤獨的日子,就把石狐當成了它在世間唯一的同類,終日和石狐為伴,度過了許多年。石狐不會動也不會叫,遍體冰涼,冬天小野狐蜷在它身旁,就想,要是石狐能活過來該有多好。於是它去求佛。」

  「佛能感受到人的祈求嗎?」方燈很懷疑,「何況它還只是一隻狐狸。」

  傅鏡殊不管她,繼續往下說:「佛問野狐,世間什麼最珍貴。野狐說,得不到和已失去。佛認為野狐不乏靈性,感其心誠,給了它一個機會——要想讓石狐成真,除非它把自己的心掏出來給石狐。」

  「佛祖盡出餿主意!」

  「小野狐太想讓石狐活過來,有血有肉地和它做伴。所以它忍痛掏出自己的心,按佛祖的指示放進了石狐的胸膛。石狐真的活了,有了生命和意志,小野狐很高興,一切都值了。它們共同度過了一段很快樂的時光。」

  「就像小春姑娘和你祖父一樣,他們曾經也很快樂吧。」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活過來的石狐漸漸不甘寂寞,它厭倦了被困在廢園裡,外面的天高地廣在誘惑著它,它甚至還想變成人形,去嘗嘗人世間的風光。」

  「我聽說過,狐狸成精了,就會變成人。」

  「這只石狐天資聰穎,它居然真的修成了正果,不但有了人的樣子,日後還可能位列仙班。就這樣,它離開了廢園。」

  「不帶上小狐狸嗎?」方燈有些惆悵。

  「石狐捨不得曾經的夥伴,但是小野狐就是小野狐,它永遠擺脫不了原形,怎麼帶它走?況且,石狐現在已經是人了,它不願回想從前風吹雨打的苦,小狐狸只會讓它想起自己從前的樣子。」

  「那小狐狸也太可憐了,丟了一顆心,最後卻什麼都留不住。」方燈開始覺得,小春姑娘的這個故事講的是她和傅傳聲,也可以是後來朱顏姑姑和傅維忍的寫照,說不定世間每一對癡男怨女裡,總有一個是石狐變的,另一個就是又癡又傻的小野狐。

  「有什麼辦法,這是它當初自己做的選擇。石狐走後,小野狐整日在廢園遊蕩,因為它沒有心,不會老也不會死,永世擺脫不了狐狸的皮囊,等待它的是無窮無盡的壽命和寂寞。」

  「它為什麼不走?」

  「它怕石狐有一天會回來。而且這也是它在佛祖面前和石狐換心的承諾之一,它必須替修煉成人的石狐經受千年雷罰之苦。」

  「行了,我可以想到小春姑娘為什麼活不下去了。她們都太傻,可佛祖也很奇怪,為什麼一定要那麼殘忍,為什麼就不能給小野狐多一次選擇的機會呢?」

  「故事就是故事,小野狐長生不死,人一輩子有重來的可能嗎?即使有,多少人能熬到那一天?」傅鏡殊看著那口井若有所指。

  方燈仍糾結於故事,沒辦法接受這套說辭,心裡面堵得慌。

  「小春姑娘一定沒有講完,這故事不應該就這樣結尾了!」

  「傻瓜。」傅鏡殊笑她太認真,閉著眼睛再沒有說話。

  「我不喜歡這個石狐狸的故事。」方燈悶悶不樂地把腳邊的狗尾巴穗子都拔了下來,幾次想開口卻欲言又止。過了很長一段時間,傅鏡殊的呼吸變得均勻,她疑心他睡著了,忽然低聲道:「小七,你能不能別走?」

  沒有人回答她,只有風聲。方燈嗅著根本就沒有味道的狗尾巴草,也慢慢閉上了眼睛。對於潮濕多雨的瓜蔭洲來說,這是個難得的好天氣。

  「我走了,你會難過嗎?」他的聲音在風裡變得有些恍惚。

  「你說呢?」沒有誰失去唯一的同類會不悲傷,不管是人還是狐狸。

  「我能去哪裡?」傅鏡殊的話聽來無悲也無喜,「我爸不在了,我可能一輩子都會留在這裡。可這有什麼不好?以前我每天都在盼著讓自己變得更好,好讓別人承認我不是野種,好和我爸爸一樣認祖歸宗,從來沒有想過人生有別的路。上回我病得迷迷糊糊的時候,真想死了算了,後來醒過來,才發現我之所以熬過去,不是因為我要活著做一個名正言順的傅家人,而是因為還有我在乎的人希望我活著。」

  「誰?」方燈裝傻。嘴上這麼問,臉卻微微紅了。

  傅鏡殊沒有回答,只說道:「那時我開始覺得,他們認不認我又怎麼樣?這麼多年不是過來了?沒有傅家的富貴,我還是傅鏡殊,沒有人能夠改變這一點。」

  「可是國外那些畢竟是你的親人,你不會想念他們?」

  「親人?」傅鏡殊像聽到了一個笑話,「我沒有親人了,方燈,除了你。」風吹過白玉蘭,吹過垂葉榕,窸窸窣窣,那裡藏著多少雙看不見的眼睛,端坐天際,窺視著俗世裡渺小的兩人。佛祖啊,方燈心中默念,她終於願意承認這虛無的神是存在的,他聽到了她的哀求。她的傅七會一直陪著她,他們是親人,相依為命,血肉相連……這不是她想要的嗎?至少,是她無法改變的。方燈說不出是歡喜還是惆悵,她想笑一笑,背對著他,可是嘴角怎麼嘗到的偏偏是酸澀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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