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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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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完這封信,鐘蕾有一種精疲力竭的感覺,仿佛所有的力氣都隨著筆尖泄出了軀殼。曙色微露之時,鐘蕾軟軟地躺在床上,靜靜地諦聽著自己的血在周身湧流。那是另一個人給她的血,砰砰,砰砰……那是血的腳步聲,那是血在叩門,那聲音越來越響越來越近,有什麼就要出現了,就要出現了! 鐘蕾像蹦出水盆的魚一樣大口大口地喘氣,她發現自己有點兒走火入魔。 不過是只「鴨」 汀州是個有著數百萬人口的都市了。汀州有許多聳入天際的寫字樓和商廈,有高級住宅社區,有五星級的賓館酒店,有規模宏大的體育場館,有氣勢非凡的展覽中心……這些現代化的建築是由內向外呈浸潤型展開的,快速的浸潤每每留下一些浸泡不到的死角,像淋巴結一樣被囊裹其間,這些大大小小的淋巴結就是都市里的村莊了。 說它們是村莊其實早已產生了變異,那情形就像時下流行的轉基因食品,從外形特徵到內在品味都與原品原種相距甚遠。獨家獨院的村居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高低胖瘦錯雜不一的樓群。樓群大多來自村民獨具匠心的設計,那種量體裁衣的風格浸透了村民們精打細算的傳統精神。通風談不上了,採光談不上了,邊邊角角都要犁到,行行畦畦都要種上,都市村莊的村民們就這樣多種經營地種植了它們的樓房。 這些樓房內除了少數房主外,大多是外來的租房戶。他們是一些形形色色的打工者和做小生意的人。人多了免不了會有多種多樣的需求,樓群間的一些小街上就密密麻麻地佈滿了小飯鋪、小賣鋪、修鞋店、理髮店、雜貨店、小藥店……進進出出的人頭攢動不已,熱熱烘烘煊煊騰騰,猶如發了酵的牛糞堆。 石大川就像一隻不知辛苦的蜣螂,在這些樓群中鑽來鑽去。他在尋找一處合適的房子,好安排魏彩彩。他向魏彩彩許下過諾言,等他在城裡站住腳,就把魏彩彩也弄到城裡來。 那諾言這一次一定要兌現。 石大川昔日欠下魏彩彩的賬實在是太多太多了,只怕再不還,就成了一筆還不清的賬,就得把自己給還進去。 …… 石大川在魏廟初中上學的時候,魏彩彩是他的同桌。在石大川的視覺中,這個同桌女孩最出彩的就是黑油油的髮辮和躍然其上的彩色髮卡。模樣最出彩的女生在班裡卻功課最差,因此就和功課最出色的石大川坐在了一起。 石大川家的日子那時依然過得緊巴巴的,他上學了,他不能再去磚窯幹活掙錢,可是母親的病卻要花錢。那一年冬天石家殺了豬,捨不得吃,只留了兩刀肉,剩下的就由父親帶著石大川一起拉著車到集上去賣。父親和石大川吆喝著,與人討價還價,到晌午的時候,肉才賣出去一少半。 石大川留意到他們的肉攤旁邊有個乞討的男孩兒,年齡瞧上去和他差不多。那男孩兒的兩條腿殘了,被繩子綁在身體兩邊,望上去就像兩隻彎牛角。兩雙草鞋是穿在手上的,他用雙手撐著地走路。他的屁股下面綁墊著一塊汽車輪胎皮,隨著手的移動,屁股就像磨盤一樣在地上嚓嚓啦啦地磨。 乞兒頻頻地向路人做磕頭狀,然而他的身體卻無法彎下去,只能前前後後地搖,於是他看上去就像是一個可笑亦可悲的小不倒翁了。 一個鏽跡斑斑的鐵罐放在小不倒翁的面前,路人將硬幣投入,鐵罐就會發出叮叮噹當的聲音。那鐵罐不住地響,就像小雨在不停地落。石大川癡了,石大川呆了,那聲響在他的耳朵裡猶如迷人的天籟,有一種讓他無法抵禦,無從逃避的誘惑力。 滿了,滿了……他欽慕地想像著,他滿耳滿目滿心都充盈著金錢的聲、光、色。 從集上回家以後,石大川只要一想起這個情景,就會生出莫名的興奮來。那情景猶如一個蠱,一個魘,俘獲著他,糾纏著他,讓他無法逃脫。 寒假很快就要結束,新學期開學的時候石大川必須向學校交納三十五塊錢的書本費。這筆錢弄得父親整天愁眉不展。石大川動腦筋了,他告訴父親他自己會籌措這筆錢。 第二天淩晨時分,石大川就從家裡起身了。他背著鼓鼓囊囊的書包,從石家坡趕往箕縣城。寒冬的風一刀一刀地在他的臉上劃,仿佛在兇狠地威嚇他。石大川不怕,石大川迎著那刀子上,他跑跑走走,走走跑跑,天色剛剛發白,他就來到了箕山縣城。 城關的集市上幾乎看不到什麼人影,石大川悄悄地鑽進了路邊的公廁。那是後臺旁邊的化粧室,石大川就躲在那裡緊張地做著登臺前的準備。他打開書包,拿出他的舞臺道具:一條細麻繩,一雙破草鞋,一塊舊汽車輪胎皮,一個生銹的鐵罐頭筒…… 他走進去的時候,是一個細細長長的少年;等他再度走出來,卻變成了一個矮矮墩墩的殘疾孩子。 不,那不是走,那是挪。套了破草鞋的雙手在地上撐一下,墊了輪胎皮的屁股就往前挪一挪。他就這樣一點一點地挪著挪著,以奇特的姿態出現在了集市上。 他其實也是在擺攤呢,他花了不少心思為自己選了一個合適的攤位,那是進出集市的人必定會看到的位置。它緊挨著集市中一個最大的肉攤兒,他相信那個大肉攤兒會給他帶來好運氣。到集市上最大的肉攤兒來買肉的人手裡想必都會有點兒閒錢,而有了閒錢的人在拋出一兩個小錢時才不會那麼經意。 他的估計果然沒有落空,擺在他面前的那個鏽跡斑斑的鐵罐頭筒丁當作響,讓他聽到了世間最美妙的音樂。他陶醉在那音樂之中,他什麼話也不說,他只是拼命地前後搖動,做著磕頭的姿態。 他演著一個小小的不倒翁,他演著一個可憐的不倒翁。起初他還有些拘謹,有些生澀,他的自尊心讓他抬不起頭,讓他臉紅耳脹。可是那自尊心那羞恥心很快就被金錢的響聲驅散了。他的軀體已被綁成了畸形,那軀殼裡的精神也隨之畸形起來。他漸漸地進入了狀態,及至後來,他竟搖得酣暢淋漓,搖得出神入化了。 等到散了集,他找到一個避人眼目的地方卸了裝。他清點了一番收穫,哇,僅僅一個早上,他就搞到了十幾塊錢!他不無辛酸地回憶起在磚窯裡當小工時的情形,他心裡感慨地想,世上既然有如此討巧的方法可以弄錢,幹嗎還要那麼勞累自己,辛苦自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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