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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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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次小韶的回答則要詳細得多: 也不是。此人名叫甫向高,是中心小學的校長。你朝視窗的方向看,那裡有一個座位是空著的,挨著取暖用的火爐。 譚功達使勁地側了側身體,從一個戴鴨舌帽的高個子身邊看過去,果然發現裡邊有一個座位空著。很明顯,這個位置是為一位特別的人預留的,很有可能就是郭從年。因為他的椅子比別人要大許多,帶著寬大的扶手和頸墊,座位前還放著一簇盛開著臘梅的花叢。三隻擴音器的話筒並排放著,每只話筒上一律蒙著紅綢布。這個人並未到場,可他的桌前照例放著白瓷茶杯,鉛筆,和一疊會議材料。郭從年雖然沒有到會,但譚功達卻隱約感覺到他依然在場:座椅和擺設就像一雙無聲的眼睛,正在掃視整個會場,這個並不在場的人物依然在聽取每一個部門的負責人所做的報告。既然郭從年始終作為一個神秘的象徵人物,在指揮著花家舍的一切,這樣的佈置顯然另有一番深意。 隨後,譚功達觀察到了一個令他十分震驚的舉動:穿梭于與會者之間的女服務員(她們穿戴統一的服裝,帶著白手套,掛著統一的服務標識),每隔十幾分鐘就要去那個空位上更換一次茶杯中的茶水。既然郭從年並未出席今天的茶話會,她們為什麼還要給他更換茶水呢?這是不是有點太過分了?譚功達百思不得其解。 好不容易挨到會議結束,在公社大院外刺目的陽光下,他向小韶立即提出了這樣一個問題。 「那是因為郭從年隨時都會出現。」小韶說,「他到底會不會來,誰也說不準。」 「那麼,以前有沒有出現過類似的情況,會議開到一半,郭從年突然從門外走了進來……」 「那倒從來沒有過。」小韶壓低了聲音,對他說:「不過,誰也不能保證,下一次會議他就不會來。這個人有點孩子似的淘氣,喜歡惡作劇,有時候甚至有點喜怒無常。沒人知道他的腦子裡會突然出現什麼怪念頭。有一回,半夜兩點鐘,他通過秘書召集公社的全體幹部召開緊急會議。可當與會者頂著刺骨的寒風全部到齊之後,他又讓另一個秘書出來傳話,說會議臨時取消。」 譚功達還想說什麼,可小韶正惦記著晚上的文娛表演,她要去公社文化站參加彩排。於是,兩個人就在大院外匆匆分了手。 可是到了晚上,在公社食堂的臨時舞臺上,譚功達並沒有看到小韶上臺表演節目。她獨自一人坐在桌邊,望著滿桌熱氣騰騰的菜肴,顯得悶悶不樂。因譚功達與她的座位之間還隔著三個人,又不便探問,只得朝她擠眉弄眼,想逗她一笑。可小韶理也不理他,裝作沒有看見。 正在這時,譚功達右側的一個掉光了牙齒的老者突然端起酒杯,顫巍巍地站起來,向他敬酒。譚功達忙不迭地扶了他一把,自己也站了起來,不免與他攀談幾句,互道寒溫。等到他重新坐下,忽然發現小韶已經不見了蹤影。儘管滿桌的人跟著一個個向他敬酒,一位年輕的少婦還不時地往他碗裡夾菜,可譚功達心裡仍然不是滋味。在勉強喝了幾杯悶酒之後,雖說年夜飯才剛剛開始,譚功達推說身體不舒服,辭別了眾人,道過了新年祝福,一個人出了食堂,踏著凍雪,往向陽旅社走去。他不知道小韶遇到了什麼不開心的事。她的眉頭皺得那麼緊,眼睛亮閃閃的,似有淚光閃爍。心裡覺得有點放心不下,卻也無可奈何。 駝背八斤沒有去食堂吃年夜飯。他養的老母豬恰巧在前天夜裡生出了一窩小豬,說不定此刻他正在照顧那些小豬仔呢! 廚房和會客廳裡漆黑一片,可是八斤的臥室卻亮著燈。燈光透過紙糊的窗格照亮了西窗下的一把掃帚和兩隻糞桶。他遠遠地看到屋裡人影晃動,並且傳來了高聲談笑的聲音。也許他的家人正在陪他一起過年吧。可奇怪的是,當譚功達走到窗下,屋裡的談笑忽然停止了,只有收音機裡正在播送的八點鐘的新聞提要:蒙古部長會議主席澤登巴爾訪問中國;《人民日報》發表社論《列寧主義和現代修正主義》…… 譚功達回到樓上自己的房間,開了燈,暗暗吃了一驚。在他的桌上,擱著一隻精緻的水果籃,籃子裡裝滿了紅通通的國光蘋果,還有一袋炒熟的花生,一小袋水果糖。這大概是公社特地給他準備的新年禮物。籃子旁邊擱著一條牡丹牌香煙。即便在梅城當縣長的時候,譚功達也很少能夠抽到牡丹煙。有一年,錢大鈞不知從哪裡替他搞來了一包牡丹煙過年,他也只是在抽了一整包又哭又辣的「光榮牌」之後,才取出一支「牡丹」染染嘴。僅此一點,就可以看出花家舍的經濟實力和富裕程度。 籃子裡一包核桃仁的下面,有一個沒有封口的信封,譚功達打開它,發現裡面是一封寫給他本人的新年賀信。在這封信的開頭,照例是一段毛主席語錄: 我們都是來自五湖四海,為了一個共同的革命目標,走到一起來了。 他覺得這段語錄並非是隨手抄錄的,寫信人經過了精心的挑選,用在給他的賀年信中,顯得特別貼切。接下來,寫信人代表公社,感謝他九個月來遠離家鄉,為花家舍人民公社的建設所付出的辛勞;感謝他為花家舍一千六百多位百姓所帶來的深厚的階級情誼;期待他繼續當好人民的巡視員,對花家舍多多批評指教;為花家舍前無古人的偉大事業繼續貢獻自己的力量。雖說都是一些套話,可是在這個特別的夜晚——尤其是信件是用蘸水的鋼筆寫成的,並非冷冰冰的印刷品,還是讓譚功達感到了一絲溫暖。在這封信件的末尾,出現了這樣一行小字: 親愛的巡視員同志,通過與您的朝夕相處,我們發現您常咳嗽,煙抽得很凶。儘管抽煙不算是一種壞習慣,可抽多了畢竟對身體不利,能不能請您少抽一點呢? 這封信的字跡遒勁有力,有好幾處使用了繁體,似乎是出自一個年長的文書之手。而從信件的末尾的語調來看,又透出一股女性的細緻入微的體貼。他想像著寫信人的容貌(當然不可能是小韶),譚功達的心中漲滿了感激的潮水。他忽然悟到,郭從年常年閉門不出看似古怪的行為,其實是很有遠見的。他感覺到,給他寫信的並不是一個具體的個人,而是他朝思暮想,試圖在梅城建立的人民公社時,淚水差一點奪眶而出。沒有人能真正看得見公社,而公社卻無處不在。他來到花家舍的這段日子,出於某種見不得人的強烈的嫉妒心,也是出於自己在梅城失敗的憤恨,他似乎一心要找出花家舍現有體制中的種種弊端,以自我安慰,可不幸的是,到目前為止,他所有的努力幾乎都失敗了。 午夜時,譚功達被「嗵嗵」的禮炮聲驚醒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床上,沒有脫鞋,雙腳都被凍僵了。他頭痛欲裂,焦渴難忍,伸手抓過桌上的熱水瓶搖了搖,早已空了。禮花炮彈一朵朵沖向陰晦的天空,把花家舍照得如同白晝。在天空綻放的傘形禮花播撒出紛紛下墜的流星,還能聽到「劈劈啪啪」的爆炸聲。借著禮花的光亮,他能看見打穀場上孩子們興奮而迷惑的臉。 譚功達打開門,看見樓下隱隱約約還亮著燈光。駝背八斤似乎還沒有睡。他抓起茶杯,從樓上下來,打算到八斤那兒討點開水來泡茶。 駝背八斤的門虛掩著。門縫中泄出的一縷燈光折射在樓梯口的一隻大花貓上。譚功達輕輕地推開門,發現裡面空無一人。第一次進入駝背八斤的臥室,就碰見主人不在,譚功達的心裡有一點忐忑不安。屋子裡淩亂不堪,堆滿了雜物,一張木桌擺在屋子中央,四面都有條凳,滿地都是煙蒂。桌子上擺滿了茶杯,譚功達數了數,一共七個,似乎是來拜年的客人所用的。有幾隻茶杯還冒著熱氣,說明客人剛剛離去不久。駝背八斤這會兒也許是去送客了,也有可能到屋外觀看禮花表演去了。 那張單人床倒是被收拾得非常整齊,一塵不染,只是枕套有點髒,油膩膩的。譚功達抓過水瓶,正要倒水,無意中看見床上的枕邊擱著一本打開的書。他想起八斤一有空閒幾乎是手不釋卷的樣子,不免就有幾分好奇,他將茶杯放下,坐在床頭,抓過書來,細細翻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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