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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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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才,那個帶我來臨澤的卡車司機又來了。他說他來看看我,一貓腰就進了工棚,直奔我的床前。他用滿是油污的手遞給我一根甘蔗。我笑著對他說:「我這兒沒有刀,這甘蔗怎麼吃呢?」他也笑了笑,說:「那好辦。」一把把甘蔗拿過去,用牙齒將皮一片片地撕下來,然後再遞給我。吃甘蔗的時候,我順便問他這附近有沒有郵局。他說:「你是不是要寄信?這樣吧,你把信交給我,我在去採石場的路上,幫你寄掉。」他還開玩笑地說,如果路不遠,他甚至可以開車直接把信送過去。我到底沒敢把信交給他。他的眉眼、身材、說話的語氣,怎麼看都有點像我們縣上的司機小王。 對了,那天晚上,我殺人之後,先是跑到了甘露亭附近的一大片甘薯地裡,把沾上血的衣服脫掉,在水渠邊坐了半天。我本能地想找個地方躲一躲,或是找個人商量一下,想來想去就想到了小王。有一年元旦,我們一幫人去過他的單人宿舍包餃子,我知道他住哪兒。我一路狂奔著,找到了他的家,渾身發抖地敲了門。他穿著紅背心花短褲,起來開了門,揉了揉眼睛,一看到我,頓時來了精神,嘻皮笑臉地對我又拉又扯,滿嘴瘋話。他一邊讓我鑽到他的被子裡去暖和暖和,一邊問我出了什麼事,怎麼披頭散髮的,看上去像個女鬼。當時天快要亮了,我沒有時間跟他磨嘴皮子,就直截了當地告訴他,我殺了人,能不能在他那兒先躲一躲。他還以為我在開玩笑,可當他從上到下又把我細細地打量一遍之後,他的笑容就像冷豬油一般在嘴唇上凝結住了。他的小眼珠也不會動了。他穿著短褲背心,坐在床上發抖,就像打擺子似的,那張鐵絲床被他抖得當當作響。 經我這一嚇,他又開始亂用成語了。他是個小胖子,我第一次知道他的胸脯上居然有那麼多的肥膘,像個女人似的。那肥膘也一嘟嚕一嘟嚕地在顫抖,嘴裡狗屁不通地嘀咕道:「難以費解,難以費解,簡直令人難以費解!」 接下來,他基本上像個傻子。我說什麼,他就重複什麼,就像是個回音壁似的。我說,你大概不會去報案吧?他就說,報案!報案!我說,你能不能先去打盆水,讓我洗一洗?他就說,打盆水!打盆水!我說,你有什麼乾淨的平常不穿的舊衣服,讓我對付著穿一下,他說,舊衣服!啊,舊衣服!我當時真的給他氣急了,沖著他大叫起來:「你他媽的別抖了!」他說,「噢,不抖不抖。你剛才說什麼?」我當時有一個預感,要是我再在他那裡多呆幾分鐘,等這小子回過神來,我八成就走不脫了。他一定會下樓報案的。我就故意問他:「你總不至於會逼我去自首吧?」小王說,「自首自首,理應自首。桑榆已逝,東隅未晚。坦白從寬,抗拒從嚴。抗美援朝,保家衛國……」簡直令人哭笑不得。 從小王家出來,我看見天邊的樹梢上空,曙河已開,天眼看就要亮了。我哭著,在空蕩蕩的馬路上橫衝直撞。心裡忽然想到,要是我剛才跑到你家去,你會怎麼對待我?我完全不敢想下去了。直到現在,我有時仍不免會這樣想,當我的這些信落到你的手裡,你會不會把它交給公安局去請功,讓全副武裝的公安人員來抓我?會不會?你被免了職,正需要立功贖罪的機會,以便東山再起。要是真的這樣的話,我也認了,死在你的手裡,我也心甘情願。一個沒有任何留戀的世界,我即便活到一百歲,又有什麼用?佩。十月三十一日。 6 花家舍雖有幾分雲遮霧罩般的神秘,可在譚功達看來,這裡的一切都是好的。他很難想像一個長期生活在這裡的人,還會有什麼煩惱。譚功達在這裡呆的時間越久,對花家舍的欽佩與留戀也越來越深。看起來,那個三十八軍出身的郭從年簡直就是天才!只可惜這個人躲著不肯見人。一開始,譚功達還抱著一絲僥倖心理,四處打聽他的行蹤。後來,一個放學回家的兒童團員告訴他,在花家舍,每個人都是郭從年。仔細一想,這話還挺耐人尋味的。 在譚功達的強烈要求下,他終於獲得了正式的勞動許可——他被編入第七生產大隊第二生產小組。當然,這不過是一個名義上的勞動組織,具體從事什麼工作,是十分自由而隨機的。幾個月來,他學會了給桑蠶打草龍;乘著小船,去池塘裡夾塘泥;培植浮萍和水花生;維修公社剿絲場的蒸汽鍋,割稻、犁地、揚麥,樣樣在行。甚至,他還報名參加了田間地頭巡迴文藝表演隊,學會了在當地頗為流行的文藝表演形式——三句半。那首三句半,是用來謳歌花家舍一個名叫春雨的女赤腳醫生的,題目叫做「赤腳醫生向陽花」。他負責說最後的半句,並敲鑼。 可是,他的夜晚是愁苦和哀戚的。看著牆上那張地圖,想像姚佩佩的行蹤所鋪展的泥濘而崎嶇的道路,有時他整夜整夜地無法入眠。那是一個完全不同的現實,那是一條被種種陽光下的事物所遮蓋住的幽僻的道路——我們每天都走在這條道路上,卻渾然不覺。他一度異想天開地打算從化花家舍消失,趕往幾百公里外的臨澤,與姚佩佩見上一面。他甚至幻想著與她一起流亡,從此踏上那條用求乞鋪成的不歸路。當然,他也只是想想罷了。隨之而來的是一連串瘋狂的反悔、自責、羞愧和恐懼,以及種種難以名狀的自我折磨。為了驅散夜晚瀕臨崩潰的瘋狂和分裂,白天他更加賣力地幹活。由於表現優異,有一天,花家舍的有線廣播員竟然播出了一篇讚揚他的通訊稿,那是用快板書的形式完成的,標題就叫作:《誇一誇我們的巡視員》。清晨或黃昏,當譚功達扛著一把鐵鍁,在田間地頭瞎轉悠的時候,遠遠一望,簡直就是花家舍土生土長的莊稼漢。 這天上午,譚功達和幾個包著白頭巾的老太太正在打穀場上用連枷打黃豆,看見駝背八斤像個金龜子似的,通過棧橋朝這邊走來。他走得很快。八斤好不容易爬到打穀場上,汗流浹背,喘息未定,可他居然還能以金雞獨立的方式,用煙袋鍋敲擊鞋底,把煙屎敲落,看得譚功達目瞪口呆。 「你們家來人了,快回吧。」八斤照例咧開厚厚的嘴唇,露齒一笑。 聽說家裡來了人,譚功達渾身打了個冷戰,怔怔地看著八斤出神。他早已忘了自己在梅城還有一個家!忘了張金芳!忘了拖油瓶的臘寶!忘了臨走前才出生的那個繈褓中的嬰兒……他跟在八斤的身後,一直走到乾涸的湖邊,才想起那孩子名叫端午。他是端午節時出生的。 張金芳帶著兩個孩子正在廚房裡坐著吃飯。身邊的桌子上擺著一個大大的花布包裹。臘寶似乎突然就長高了,粗布上衣改作成的褲子已經吊在身上,露出了一大截小腿。他張著嘴,嘴裡塞滿了白米飯,正用陌生的眼光打量著自己。張金芳的眼睛被西風吹得紅紅的,也不看他,抱著孩子,把嚼爛的飯吐在湯匙裡,再喂給手中的端午。 譚功達朝母子倆走過去,撥開軍大衣的衣領,用手指彈了彈孩子圓嘟嘟的小臉。那孩子一下就笑了。張金芳用胳膊捅了捅他,滿臉不高興地說:「哎哎哎,你先去洗個手好不好?滿手的塵土,小心迷了孩子的眼睛。」譚功達趕緊撣了撣身上的灰土,走到屋角的水缸邊,舀水洗手,卻聽見張金芳在背後冷笑了一聲,道: 「呵!你一個人在這過得挺美的嘛,怪不得半年多了也不給家裡寫個信,白花花的米飯不說,還有甲魚湯喝。」 八斤聽張金芳這麼說,趕緊「嘿嘿」地笑了兩聲,解釋道:「白米飯倒是不假。這個甲魚湯並不是每天都有的。你這回來,正趕上我們這兒圍湖造田,湖底的水抽幹了,魚多得吃不完,吃得我和老譚都膩煩了,眼睛鼻子裡邊都是魚。」 隨後他指了指地上的一隻臉盆,又道:「我今天早晨在湖底轉了轉,不一會的工夫,就捉了這麼一大盆泥鰍。晚上我給你們烤泥鰍吃。」說完,仍是笑眯眯的走了。 譚功達並不急著吃飯,而是從上衣口袋裡夾出一隻癟塌塌的煙來,用手捏了捏,點上火。半年多沒見面,他和張金芳一時不知說什麼好。張金芳的神色看上去也不太對,眼泡都腫了,不像是給風吹的。臘寶吃完了飯,就蹲在地上,去撥弄那盆子泥鰍去了。 「你怎麼忽然就來了?」譚功達訕訕地說。 張金芳把眼睛一瞪,不耐煩地道:「我不來,都霜降了,你哪來的衣服過冬呀?」 譚功達沒有吱聲。他的心裡忽然掠過一絲不安:霜降一過,天就該下雪了。也不知道姚佩佩身上有冬衣沒有?問題是,他現在也不能肯定佩佩還在不在臨澤築路。 「大半年了,成天盼星星盼月亮,卻沒見你寄一分錢回來。就是這次來花家舍的旅費,都還是連生給掏的。」張金芳微微側過身來,嘴裡數落著。 「我的工資要到年底才發,你又不是不知道!」譚功達說,「你說的那個連生是誰?」 「就是我們家隔壁的皮連生呀,他是個殺豬的,你忘啦?」 張金芳告訴他,梅城說不定很快就要拆縣建市了。「你若是下次回來,說不定連家門都找不到了。聽說,鶴壁地委的各個機關都要搬到梅城來。眼下那些大官們正集中在梅城開會呢。聽說我們住的西津渡胭脂巷一帶,都要搬遷,只是不知要搬到哪裡去。」 張金芳的一席話,譚功達似信非信,「這是鄰居間一般的謠傳呢,還是有正式的紅頭文件貼出來?」 「這個我就不知道了。是聽皮連生說的。他成天在外面殺豬,東奔西走的,消息靈通得很。」 「那原來的梅城縣怎麼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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