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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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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也沒有見過他嗎?」譚功達笑道。 「我不敢肯定。」小韶呆呆地看著黝黑發亮的湖水,把一條腿吊在船外,輕輕地踢打著水面碎碎的波光,「剛解放那一年,他到花家舍來工作,我畢竟只有七八歲。」 「那麼大人呢?大人一定見過他,對不對?一定會有歡迎儀式之類的場合……」 「我們這個村莊裡的人,都比較健忘。三天前的事情他們都完全有可能記不清了,何況十年?不過王海霞據說不久前見過他。王海霞就是在《白毛女》裡扮演喜兒的演員。受到郭書記的親自接見,對花家舍的任何人來說,都是莫大的榮耀。海霞說,郭書記的頭髮像舞臺上的喜兒一樣,是銀白色的,披掛在肩頭,這是由於他深居簡出,缺乏陽光的緣故。他的皮膚仍然像嬰兒那樣細嫩,而富有彈性。她還說,郭書記在接見她和幾個勞動模範的時候,是坐在一隻輪椅裡,他把那只軟綿綿的手遞給海霞,對她說:『幹得好,小姑娘!』可我認為王海霞是在吹牛,因為有謠傳說……」 就在這時,譚功達看見遠遠的岸邊,手電筒的光亮一閃,出現了幾個說話的人影。由於距離太遠,他聽不清他們說什麼。 「趕緊把頭低下!」小韶小聲地朝他喊,「是村裡的巡邏隊。」 譚功達本能地一低頭,就感到那兩束手電的光亮從他頭頂上掠過去了。 「大概我剛才的一陣狂笑引起了他們的注意。」小韶低聲對他說。還好,巡邏隊員用手電筒在湖面上亂晃了幾下,很快就離開了,四周又恢復了寂靜。 「有謠傳說,郭從年在三年前就已經得肺結核去世了。公社方面出於某種特殊的考慮,隱瞞了他的死訊,密不發喪。」 「什麼考慮?」 「在公社社員中引起不必要的恐慌和混亂。最起碼,對社員們的生產積極性,是一個沉重的打擊。因為郭從年畢竟是花家舍的設計師和締造者。儘管謠言在村子裡沸沸揚揚,我們從來都不相信它是真的。這是站不住腳的。你想想看,假如他真的去世了,省裡或地委當然會立即給我們派一個新的書記來。這事可不是鬧著玩的!更何況,每年的元旦之夜,郭從年還要向公社的全體社員發表一年一度的新年獻詞,他的聲音通過村裡的有線廣播傳遍千家萬戶。他的聲音那麼飽滿,那麼有力,一點也不像生病的樣子。他依然生活在廣大群眾之間,天天和我們在一起。可是他具體躲在什麼地方,也許,也許只有101知道。」 小韶將一隻蓮蓬遞給譚功達。看他不敢伸手來接,就笑了起來,「傻瓜,這是真蓮蓬,不會扎手的。」 「誰是101?」譚功達掰開蓮蓬,從裡面摳出一枚蓮子,放入嘴中——它的味道有點澀,但也有點甜。小韶刹那間變得臉色慘白,目光迷亂,似乎有些後悔剛才說漏了嘴。 「101不是一個人,它是一個組織……嗨,我怎麼跟你說呢?時候不早了,我們該回去了。明天一早我還得去山上打靶呢。」 「是軍事訓練嗎?」 「是公社基幹民兵的例行訓練。」小韶說。 她已拿過木槳,轉過身去劃水了。他們順著原路返回,船很快就到了岸邊。小韶先跳到岸上,拉了譚功達一把。他的手裡還緊緊地捏著那枚手絹,猶豫著要不要將手絹還給她。 他們沿著沙灘往前走,小韶似乎突然變得心事滿腹的,兩個人都沒有說話。《白毛女》的演出早已散場,現在的打穀場上黑咕隆咚的,空無一人。他們走到通往向陽旅社的棧橋邊,譚功達停下腳步,向她告別。 「你們家住在什麼地方?」他順便問了一句。 小韶朝山上指了指:「你有沒有注意到快到山頂的位置,有一個大煙囪?」 「對,那是有一個大煙囪。」 「我家就住在煙囪底下,是公社分配的房子。」 「公社怎麼分配房子?是按照人口,勞動力,還是貢獻大小……」 「抓鬮。」小韶乾脆地答道。 「最後一個問題,」譚功達笑了笑,「那個煙囪是幹什麼用的?我到了這裡這麼些天,怎麼從來沒見它冒過煙呢?」 小韶再次咯咯地笑了起來,她的牙齒那麼白,那麼細。她的笑聲引發了村中的幾聲狗叫。 「不冒煙就對了,要是每天冒煙,那還了得。」 「為什麼?」譚功達一臉迷惑地看著她。 「那是公社的殯儀館。」 5 在黃昏的落日中,到達了銀集。已經是秋天了,樹上的葉子都黃了。這裡人煙稠密,市鎮卻很破敗。每一堵牆上都有紅漆刷成的標語,不時可以看見佩戴臂章的人在街上走過。他們看我的眼神怪怪的,雖然還沒有人前來詢問,卻似乎對我的來歷大為疑惑。心裡不免疑神疑鬼,因此不敢在市鎮上落腳。 鎮子往東約三四華里,有一個大水庫。這個水庫比沒有完工的普濟水庫還要大得多。一眼望去碧波浩淼,似乎看不到它的邊際。我在水庫大壩洩洪閘一側的涵洞裡過夜。洞口有一叢野薔薇。我的身上還剩下八角錢,這八角錢還是前天我在一個磚窯廠搬了一天的土坯換來的。大概是出了太多的汗,我現在有點發燒,渾身骨頭痛。我只有把臉貼在長滿苔蘚的洞壁上,才會感到清涼。如果水壩突然放水,我就會像一隻螞蟻頃刻之間被沖得無影無蹤。要是這樣倒好了。 人在病中很容易變得十分虛弱,有時候想想,還不如把自己交出去算了。這樣的掙扎對我來說毫無意義。可我心裡總覺得有點不甘心,卻不知道為什麼不甘心。也許是為了活著再見到你,可見到你又能如何?這是一個十分愚蠢的念頭,可我丟不掉它。躺在涵洞裡,我就會傻傻地想,要是此刻你在我身邊,該有多好!哪怕什麼話都不說。 我是一個孤兒,在這個世界上並沒有親人。我的父親在1950年以反革命罪被逮捕,隨後被槍決。我母親在得到消息的當天就用一根繩子把自己吊死在梁上,那天晚上,你知道,那天晚上就我一個人。母親的屍體被弄走了。可地上有一隻繡花鞋,還有一灘尿跡。那只繡著蝴蝶的繡花鞋也是濕漉漉的。我抱著那只鞋子,想到母親臨時前還在撒尿,就感到難為情。為了怕兇惡的鄰居來責駡,我甚至不敢哭。好在後半夜下起大雨來,我的哭聲再大,也不會有人聽見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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