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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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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有驚無險的意外並不算什麼,相反給接下來的旅程增添了小小的樂趣。秧歌隊員們不時拿她打趣,那姑娘很快也恢復如常,跟著大夥一塊咿咿呀呀地唱起歌來。 只有譚功達一個人縮在船艙的角落裡呆呆地看著河水發愣。那個賣涼茶的婦女,為什麼要囑咐我走左邊的跳板?而女秧歌隊員正因為走了右邊的跳板而落水,難道僅僅是巧合?譚功達雖說從來都不迷信,可這會兒心裡倒有些疑神疑鬼。自己從黑暗中的梅城啟程,在彌天大霧中直接切入了陽光明媚的竇莊渡口,這使他多少有了一種這樣的感覺:在竇莊與梅城之間,隔開的也許並不是六、七十華里的路程,而是一個完整的世界。 他懶懶地看著水面上綠色的浮萍和露出尖頂的荷葉。此刻,正在內心折磨著他的,還有另一個驅之不去的念頭。早在六十多年前,他的母親遭到土匪綁架,被人押往花家舍的途中,很難說不是走了同一條水路!很難說自己不是走在母親的老路上!在這一刻,命運終於向他敞開了一個秘密:他的命運與母親奇妙地重疊在一起。所不同的是,船艙裡多了一群秧歌隊員;船已由帆船改為柴油機動船——它「噗噗」地冒著黑煙,油煙和熱風吹到了他的臉上。媽媽。媽媽。他默默地呼喚著她,眼前出現了母親花一般姣好的面容,她永遠都是十九歲!永遠都那麼漂亮、多愁善感。他的眼淚止不住流了出來。 媽媽,媽媽,如果上天真的有靈,你就讓魚兒躍出水面,好叫我知道你就在我的身邊。 水上游著的鴨群沒有回答。 隔年荷花的殘根敗葉沒有回答。 流水中倒映著寂寞的天空沒有回答。 沒有魚兒躍出水面。 從水面突然出現的是一塊塊浮標,固定在長滿菖蒲的湖水中,把他們拼在一起,一個個數過去,就是一幅完整的標語: 花家舍歡迎您 船靠岸邊,譚功達看見河灘的沙地上站著一位身材高挑的女青年。她的上身穿著一件白色的棉布襯衫,下身是草綠色的軍褲,腰束一根褐色的武裝帶,兩根羊角辮,垂掛於肩窩的兩側,腳蹬解放鞋,看上去利利索索,又透出一股颯爽的英氣。她是受公社指派來接人的。由於全船的乘客中除了披紅掛綠的秧歌隊演員外,只有譚功達一個人,他們很容易就搭上了話。 這個女孩看上去沒有什麼心計,甚至還有點孩子氣般的天真爛漫。也許是天生的聲帶狹窄,說起話來鶯聲燕語,而且一見面就沖著他笑個不停。她問他是不是上級派來的巡視員譚同志,譚功達點點頭。隨後譚功達問她怎麼稱呼,女孩笑了笑道:「你就叫我小韶好了,韶山的韶。」 她胸前別著一枚毛主席像章,眉眼有幾分長得像白小嫻,又有幾分像姚佩佩。只是不像小嫻那麼矜持,也全無姚佩佩的陰鬱和憂戚。這時,譚功達的心頭立刻泛出一絲落寞和憂傷,仿佛每看到一個漂亮的女孩,都會在心裡埋下哀傷的種子……那枚毛主席像章的小別針會不會紮到她肉裡去?在胡思亂想之際,目光就漸漸地變得飄忽起來,一動不動地看著小韶,發了呆…… 小韶被他盯得渾身不自在,臉上微微泛出紅暈,趕緊從他手裡搶過公事包來,輕聲道: 「怎麼了,您?」 譚功達這才回過神來,自知失禮,一時頗為尷尬。忽見她的嘴唇上塗了一圈黑紫色的東西,一時分不清是女孩的化妝品,還是塗了紫藥水,便煞有介事地問道: 「我剛才在看你的嘴……你搽了什麼東西?」 小韶「咯咯」地笑了起來,露出了一排雪白的牙齒。 「什麼呀,」小韶用手朝遠處的桑林指了指,「剛才我來的路上,吃了太多的桑椹,你要不要吃?」 譚功達也笑了起來。兩人說著話,沿著被太陽曬得滾燙的沙地,朝村子裡走,不一會兒就走進了桑園。桑園中,有一條給行人踩得發白的道路,高大的桑樹枝繁葉肥,雖說光線比外面要暗一些,但林間密不透風,反而更加悶熱。譚功達隱隱感覺到,桑林間有人帶著袖套在摘桑葉,可他只能看見這些人的腿和手,看不見他們的臉。 正走著,小韶忽然想起了一件什麼事,將公事包往譚功達的懷裡一塞,說了句「你等我一下,我去去就來」 。隨後一貓腰,就消失在桑林中不見了。譚功達苦笑了一下,心裡道:這丫頭,大概是要為我摘一些桑椹來嘗嘗。沒想到,小韶從桑樹林中再次現身的時候,滿臉都是汗珠,可手裡卻並沒有他想像中的桑椹,譚功達道: 「我還以為你是去幫我摘桑果了呢。」 小韶笑道:「想吃桑椹,你自己摘不就行了?這兒遍地都是。」 「那你剛才幹什麼去了?」 他們兩人挨得很近,譚功達甚至能看清她臉上細細的小絨毛和脖子裡的汗珠。 「嗨,您這個人!怎麼老愛刨根問底呀?」小韶把譚功達的腦袋一扳,湊在他耳畔,輕輕地道:「撒尿。」 這孩子,和姚佩佩一樣,似乎也有個愛動手動腳的習慣。 花家舍的招待所座落在湖心的一個小島上,與村莊隔著一箭之地。一條新修的棧橋將小島與村落連接在一起。譚功達跟在小韶的身後,走上棧橋,他吃驚地發現,橋欄上那些剝了皮的柳樹竟然又長出了新的枝葉。過去,他在燈下閱讀母親的傳記時,曾無數次地想像過這個島嶼。每個人的心都是一個被圍困的島嶼,孤立無援。他不知道這是母親的原話,還是傳記作者的牽強附會。而眼前這個湖心彈丸之地,比想像中的要小了很多。一排白牆磚房,建在高大的榆樹和泡桐之中,四周簇擁著一大片紫雲英的花地。只不過到了五月末,花已經有些開敗了,零零星星的。可遠遠一望,在一朵朵浮雲的映襯下,依然可以看出一片淡紫。 兩個人一上小島,小韶就扯開嗓門,沖著那片房舍大喊大叫起來: 「八斤,八斤,駝子八斤……」 不一會的工夫,從房屋的拐角處走出一個精瘦精瘦的駝背小老頭來。他手裡拎著一隻木桶,腰間圍著一條髒兮兮的布裙,腰帶上別著一杆白銅煙袋鍋。他一看見譚功達,趕緊放下木桶,快步迎上前來,他撩起圍裙,擦了擦滿手的穀糠,握住譚功達的手,一邊使勁兒地搖,一邊裂開厚厚的嘴唇,露出滿嘴的黃牙:「啊,歡迎,歡迎!」 「這位就是八斤同志,」小韶抬袖擦了擦臉上的汗,對譚功達介紹說,「以後就由他來負責照顧您啦!」隨後她又在八斤的駝背上重重地拍了一下,把老頭拍得直咳嗽:「八斤,人,我給你帶來了。我的任務就算完成了,我還得趕回去排練呢。」 八斤憨厚地笑了笑,點點頭,道:「小韶,今晚演什麼呀?」 「白毛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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