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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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譚功達又問她知不知道這次大壩決堤到底死了多少人,湯雅莉抬起胳膊,擦了擦鼻尖上的汗,說:「還好。」譚功達又問她「還好」是什麼意思,湯雅莉說:「送到縣醫院來的病人,只死了三個,一個老人,兩個孩子,還有一個人剛送來,聽說正在手術室急救,不知道保得住保不住。」譚功達問起大壩那邊的情況如何,湯雅莉忽然抬頭看了他一眼,咯咯地笑了起來:「您是縣長,怎麼這些事情倒反過來要來問我?你是剛從月亮上下來的嗎?」 不過,她還是絮絮叨叨地說:「普濟是個高地,沒什麼損失。興隆,常旺兩鄉受災比較嚴重。聽那邊回來的人說,目前已經找到了六七具屍體,失蹤人員還沒有統計清楚。送到這裡來的,都是重傷患,輕傷都就地安排在普濟、夏莊的衛生院裡。地委的醫療隊今天早上已經趕到了。天氣太熱,昨晚這裡的大夫們議論說,弄不好會有大的傳染病發生,要是那樣的話,事情就糟糕了……」 這該死的沼氣!譚功達不禁紅了臉:「聽說,聽說姚秘書也在這兒,怎麼沒見她?」 「她呀,您快別提了!」 一提起姚佩佩,湯雅莉就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條縫,「俗話說,郭呆子幫忙,越幫越忙。她昨天晚上才從家裡趕過來,渾身上下淋了個落湯雞,我們不得不放下手裡的活,去央求護士找衣服給她換。七手八腳總算把她伺候停當了,就讓她幫著去抬傷患,沒想到這個人丟人現眼,一見到那人嘴裡吐出血來,就把擔架一扔,自己先暈了過去。把那傷患重重地摔在地上,嗷嗷地亂叫。大夫們還得先騰出手來救她,您說她這不是添亂嗎?」 譚功達也笑了起來:「她人呢?」 「在住院部的104房間,躺在那兒吊鹽水呢。我剛才還去看過她,早沒事了。」 譚功達來到住院部,104病房的門開著。裡邊躺著幾個待產的孕婦,家屬們坐在床上聊天。譚功達伸著脖子朝裡邊張望了半天,才在北窗的牆邊找到了姚佩佩。她正躺在床上照鏡子呢。一看到譚功達,姚佩佩的臉上就露出吃驚的神色,隨後她就笑了起來: 「怎麼搞的?你怎麼把自己弄得像個叫花子似的?」 她這一說,早已引得同病室的那些孕婦都把目光投向他。譚功達手裡拎著一雙涼鞋,打著赤腳,褲腿卷過了膝蓋,大熱天還穿著中山裝,敞著懷。 「你怎麼樣?頭還暈嗎?」他在姚佩佩床頭的一張小圓凳上坐了下來。 姚佩佩沒有吱聲,她緊蹙著眉頭,嘴唇有些發幹,過了半天,才歎了一口氣,側過身來看著他,輕聲道:「我倒還好,你呢?你可怎麼辦呀?」 他知道姚佩佩話裡的複雜意思,心頭一熱,喉嚨就有點堵得難受。姚佩佩問他有沒有吃午飯,譚功達搖了搖頭。她指了指床頭櫃上的一個飯盒,說她姑媽剛給她送了點桂圓粥來,問他要不要吃。譚功達說,他沒有一點胃口,只是想在這裡靜一靜,一會兒就要走的。 姚佩佩說,大約是在星期五下午快下班的時候,她第一個接到高麻子打來的報警電話。她發了瘋似的到處找他,可整幢樓都找遍了,就是不見他人影,她不斷地給他家打電話,一直打到天黑,也沒人接,這個時候,她才無奈地想起來,應該向白庭禹彙報。白庭禹一聽大壩決了堤,當即就興奮得不行。白庭禹讓她通知所有縣機關的工作人員,沒下班的一個不許下班;已經回家的也要在20分鐘之內召回,全體人員趕到四樓會議室開緊急會議。姚佩佩大著膽子沒去開會,一直守在辦公室裡,守著那台電話機: 「我想著,萬一你要是聽到一點風聲,說不定就會打電話來的。」姚佩佩道:「這兩天,你究竟到什麼地方去了?是不是去了外地?出了這麼大的事,你都不在現場,接下去怎麼辦?」 「我哪兒也沒去,」譚功達歎了口氣道:「這些天我沒在家住,一直在郊外的紅旗養豬場。」 「你到養豬場去幹什麼?」 「都是那該死的沼氣!」譚功達道:「星期三剛上班,沼氣攻關小組的阿龍來找我,說他們試驗了一年的沼氣池已經可以產氣點火了。問我要不要去現場看看。我們剛剛趕到那裡,就下起雨來。」 「沼氣成功了嗎?」 「點了幾次火,都沒成功。後來阿龍說,雨下得太大,也許密封池進了水。在大雨的間歇,他帶我去了二號池邊看了看,阿龍還朝池子裡丟了一根火柴,誰知道」嘭「的一聲,差點沒把池子炸塌,還濺了我們一臉豬糞。」 「怪不得你身上一股臭味!」 「當天晚上,阿龍就讓我在他們那兒打個地鋪,住一宿,等第二天雨停了,再試一次,誰知這雨越下越大,沒完沒了。」 「那你眼下打算怎麼辦?」佩佩問他。 「我這就到普濟水庫那邊跑一趟。」 姚佩佩從枕頭底下摸出一個錢匣子來,把裡面的錢和糧票都翻出來,遞給他: 「你這會兒去那邊,不就成了峨眉山上的猴子了麼?」 「猴子?什麼猴子?」 姚佩佩冷笑了一聲,接著又說:「峨眉山上的猴子下來了,要去搶奪勝利果實……人家總指揮、副總指揮正忙得不亦樂乎,你這時跑去插一腳,哪裡能討到個好臉色?只是自取其辱。要我說,乾脆你哪兒也別去。回家好好洗個澡,睡個覺是正經。這麼一鬧騰,別的事我不知道,好歹,你這個縣長恐怕是做不成了。」 她見譚功達木呆呆地坐在那兒發愣,就輕輕地推了推他:「再說,你怎麼去呢?小王又不在。」 「我在馬路邊隨便攔個什麼車就行了。」 譚功達來到醫院外,瞅見一輛運傷患的驢車,停在馬路對面。一個黝黑的中年漢子頭戴一頂破草帽,脖子上搭著條毛巾,正在給毛驢喂桑葉。譚功達朝他走過去,問他能不能捎他去普濟。 「不行不行!」趕車的說:「給我多少錢都不行!一天跑兩趟縣城,我的這頭驢都累得快吐血了,不要說你,呆會我自己回去,都捨不得坐。」 譚功達沒再說什麼。等到毛驢吃完了桑葉,那漢子晃了晃手裡的柳條,趕著毛驢,一路搖搖晃晃地走了。在烈日炎炎的煤渣公路上,譚功達差不多站了一個多小時,還是沒攔下一輛車來。有一輛裝煤的車倒是停了,可司機嘴裡叼著捲煙,跳下車來就是一頓臭駡,連推帶搡,差一點沒把譚功達攆到路邊的排水溝裡。 譚功達氣得雙手在褲腰帶上亂摸了一氣。他是在摸槍。這是他在部隊時養成的習慣,每當他遇到難以忍受的恥辱之後,第一個反應就是去腰上摸槍。 他聽著淙淙流淌的渠水,腦子裡悲哀地閃過這樣一個念頭:屬於他的時代已經徹底結束了。他抬起頭來,看了看遠方鋼藍色的群山,看了看那條蜿蜒起伏的煤渣公路,四周的曠野一片岑寂。 他把手裡拎著的那雙塑膠涼鞋穿在腳上,返身朝縣城的方向走。可他不知道要往哪裡去。這個世界在頃刻之間似乎突然變得與自己無關了,他成了一個多餘的人。 黃昏的時候,他終於來到了梅城汽車站的售票窗口。裡面有兩個女售票員,正盤腿坐在床上打撲克牌。譚功達把腦袋伸進去,問她們有沒有去普濟的班車,那個年輕的姑娘立刻瞪了他一眼,道: 「最後一班車半個小時前已經走了。」 說完,她從床上跳下來,「啪」的一聲就把那扇小門關上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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