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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吃過中飯,譚功達和高麻子告辭回普濟。白小虎領著一幫人,一直將他們送到村頭的大柳樹下,這才握手道別。

  在返回普濟的路上,高麻子一個人倒剪著雙手,在麥隴中走得飛快。譚功達常年不走村路,加上昨晚醉了酒,身上有些倦怠,漸漸地就有些攆不上他了。走了不到兩華里,早已累得大氣直喘。高麻子已經走到了一條湍急的溪流邊,水上有一座小木橋,他在橋上回過頭來對譚功達說:「功達,我看你真的是變了。成天坐辦公室,走幾步路,都累成這樣。」

  譚功達喘著氣,罵道:「歇會兒再走,好不好?幹嘛那麼著急?是你們家的房子失了火還是怎的?」

  清澈的溪水淙淙地流淌。成群的江鷗在桑林上空盤旋。不遠的地方,有一個養蜂人頭戴面罩,正在帳篷前擺弄蜂箱。在他身後是大片起伏的坡地,開滿了紫紅色的小花。譚功達一屁股在溪邊的茅草地上坐下,高麻子遞給他一支煙。譚功達因見坡地上大片的紅花,被陽光照得仿佛燒起來一般,便問道:

  「那是什麼花?」

  「翹搖。」高麻子也找了個地方坐下,回答道,「又叫紫雲英,我們當地人都叫它紅花草。」

  「我以前怎麼從來沒見過?」

  「這並不奇怪,」高麻子解釋說,「五四年春上,鶴壁地委組織我們去花家舍參觀,我見他們那兒漫山遍野都是這玩意兒,就向當地的老農討了些種子帶回來。當時我也是看著這花惹人憐愛,帶回來種著玩的,沒想到它卻救了一村人的性命。」

  「這紫雲英難道也可以入藥?」

  「入藥?」高麻子白了譚功達一眼,「你作為一縣之長,怎麼倒像個武陵中人,不知有漢,無論魏晉?你知道這些年,梅城一縣,餓死多少人?鶴壁一市五縣,又餓死多少人?普濟鄉倒是沒死人,可全靠這紫雲英救的命。我現在想起來都覺得後怕。你可別小看這小花小草,生命力極強。播下種子,雨水一淋,十天半個月就開花了。河邊、田埂上、山坡上,哪兒都能長,刀割一茬,沒幾天又躥杆開花了。這玩意兒,豬能吃,牛能吃,人也能吃,而且味道還不錯呢。我去年醃了兩罎子,還沒吃完呢,待會兒到了家,讓你嫂子弄一點來下酒如何?」

  「那最好。」譚功達道。

  論年齡,高麻子比譚功達還要年長一歲。當年他在普濟讀過幾年私塾,一直在新四軍軍部做文書。皖南事變之後,他的部隊被打散了,就連夜趕到蘇北,找到了譚功達,在他手下做了一名參謀。到了四八年,江南新四軍改編時,他已經是團長了。剛一解放,高麻子要學那曾文正公功成身退,歸隱田園,「百戰歸來再讀書」,地委行署的聶竹風要調他到縣裡給譚功達做副手,他一口拒絕。回到普濟之後,就與當地的一個農婦結了婚,在小學當代課老師。後來經不住譚功達軟磨硬泡,才答應出來做了個鄉長。

  說起縣上的事,譚功達一肚子苦水,不知從哪兒倒起。好端端的一件事,一旦到了自己手上,立刻就成了爛泥一團,怎麼也理不出個頭緒。他剛剛訴了幾句苦,高麻子就不客氣地打斷了他的話:「我替你想想,倒真是夠嗆,別的不說,光就你身邊那幾個精明人,你恐怕就對付不了。白庭禹的手伸得太長;你親自提拔的那一個呢,恐怕也靠不住。」

  譚功達知道他說的「那一個」指的是誰,心裡悶悶的。

  「再說了,天上風雲不測。」高麻子接著道,「一會兒左,一會兒右;有人要學朱元璋,有人要做李自成。你在底下當個芝麻綠豆官,滋味肯定不好受。」

  譚功達聽他話中有話,不禁吃了一驚,朝四下裡看了看,雖說不見人影,還是壓低了聲音,問道:「李自成怎樣?朱元璋又怎樣?」

  高麻子將手裡的煙蒂捏了捏,續上一支,道:「這李自成就不用說了,當年後金的大軍逼近北京,大明處於風雨飄搖之中。李闖王倉促在陝西米脂起兵,在崇禎帝的後脊樑上狠狠紮下一刀。你說他是為什麼,難道是為了救大明嗎?雖說攻下了西安城,他不是立刻就改西安為長安,做起那大順帝來了嗎?再說他手下那一幫人物,腦袋掖在褲腰帶上,出生入死,還不是圖個加官進爵,封妻蔭子?可一旦分封既定,夙願已足,卻偏偏有人要給他來個托洛斯基式的『不斷革命』,你說這夥人受得了嗎?這一流的人物,史不絕書,大多目光短淺,並無明確的政治目標,區區一個書生李岩,又能頂個什麼用!

  「可朱元璋就不一樣了,從『高築牆,廣積糧,緩稱王』這個口號中,他的志向可見一斑,一旦做了皇帝,河清海晏,只有天在上,更無山與齊。眼光、胸懷又未免過於遠大了些。他要那天下江山,千秋萬代都姓了朱,永不變色。手底下的那二十四員悍將,沒有一個看得順眼。胡惟庸是怎麼死的?李善長又是怎麼死的?洪武帝為何又廢除宰相一職?修竣法,嚴吏治,天下山河都入夢中……哎,我說的這些話,你可聽得懂?

  「不過,最可笑的,這世上還有一類人。本是苦出身,卻不思飲食布帛,反求海市蜃景。又是修大壩,又是挖運河,建沼氣,也做起那天下大同的桃花夢來。」

  高麻子前面說了這一大段,絮絮叨叨,譚功達聽得似懂非懂,不知道他到底是什麼心思。可到了後來,譚功達也忍不住笑了起來:「你這傢伙,原來是變著法兒罵人哪。」

  高麻子從地上站了起來,拍拍屁股:「隨便說說,不足為訓。」

  譚功達雖然意猶未盡,也只得把手中的煙頭在地上掐滅,站起身來。兩人過了木橋,沿著桑林中的一條羊腸小徑,朝普濟走去。

  一路上,譚功達舊事重提,問高麻子願不願意來縣裡工作:「你可以屈尊先做一年的民政科長,過渡一下。來年再進入縣委常委的班子。這不是我一個人的意見,地委的聶書記也多次這麼建議過。」

  高麻子小心地替譚功達撥開紛披的桑枝,沒有理會他剛才的話,只是道:「老虎的身體也不好,身上有舊傷,又有哮喘病,嘴裡的牙齒都讓大夫給拔光了。去年春節我專門到鶴壁去看過他。他的記性也大不如從前了,人也有些頹唐。只要他在位子上待一天,你還可以放心做你的縣長,可俗話說得好,荷盡已無擎雨蓋,他那邊一旦有個三長兩短,以後的情形就不好說了。凡事都要有個長遠考慮。」

  譚功達搶過話來,再次勸道:「就因為這樣,我才想著調你上來,給我搭把手。」

  高麻子忽然站住了,轉過身來,用奇怪的眼神看著譚功達,半天才說:「我還不是為你好嗎?說一句你不愛聽的話,萬一你在縣裡出了什麼事,我這裡好歹還有你的一個容身之處。普濟是咱們的根據地,大後方不能輕易丟掉。」這話一出口,兩個人都有些傷感,各自想著自己的心事,低著頭出了桑林,一路無話。

  快到村頭的時候,高麻子也許覺得氣氛過於壓抑,便拍了拍譚功達的肩,笑道:「你的那個從上海來的秘書,她叫什麼來著?」

  「姚佩佩。」

  「對對對,姚佩佩,」高麻子道,「這個姚佩佩,有點意思!有點意思!我怎麼覺得,這孩子,對你倒是一往情深呢。」

  譚功達一愣,急道:「你不要瞎說,不要瞎說,哪有這事?」

  「怎麼是瞎說?」高麻子不依不饒,「那天中午你們剛到的時候,在酒桌上,我提起白小嫻,你瞧瞧她那反應!雖然善於掩飾,可在我的眼中,她倒是一覽無餘。」

  「人家哪有這意思,你不要胡說。」譚功達雖然假作惱怒,可咧開的嘴卻怎麼也合不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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